我和日本和日本人------烧而不糊

                                                                            到达


     飞机开始下降，很快舷窗下面出现了一片蔚蓝色的大海，它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我马上就要在这片与我一生结下不解之缘的岛国上着陆了。距离上次来日已经过去了22年，而那时还在肚子里的女儿，如今也已考进了这里的大学并在这里生活、学习有四年了。

      飞机眩窗外一团团浓厚的云雾飞驰而过，刚才碧蓝的天空已在机身上方，看来名古屋今天应该是多云吧。我是第一次来名古屋，这个城市因为开埠较早，对日本现代工业的发展发挥了很大作用。“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的丰田车生产基地和名古屋都同属于日本爱知县（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名古屋便已建起了重工业，到二战时期已经发展成日本飞机工业中心。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二战期间名古屋也成了美军对日本本土首次展开空袭的目标之一。在日本雅虎上搜索杜立特空袭，可以知道从1944年12月13日到6月底，美军发动的这场报复性反击，仅在名古屋一地总共制造了63次空袭，出动飞机达2579架次，投下的炸弹总数为14000吨，可计死亡人数为7858人，伤者10378人，被炸房屋135416所，名古屋和日本其他被美军空袭的城市一样，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对于这样一段历史，立场不同看法也就会不同。作为中国人，对于当初侵犯中国的日本，绝大多数人一定会为美国制造的这起针对日本本土的空袭拍手叫好。我认为这其中包括两类人，一类是处（出）于纯粹感情型的，在他们看来这是罪有应得，所以他们会把这场空袭定义为一场带有复仇性质的反击；还有一类是理智型的，他们觉得只有以这样的方式才能中止日本的侵略，所以这是战争本身具有的策略性和残酷性所致，凡是战争总会伤及到无辜，它和恩怨无关。而中国的一小部分人可能会坚持人道原则，认为无差别伤及平民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主动性的侵略自不必说，即便是作为反击也不应伤及无辜。但这部分人的思想，在当下这样一个充满领土纷争的全球环境中，也许只能被归为是对理想社会的一种梦呓。他们为人类树立了一个很远大的目标，而中间避开了人性很难摆脱的贪欲，所以，这个目标在我看来，远到不知何时才能实现，大到需要人类变得更加智慧，这个智慧要求人类有足够的平衡利己和利他的能力，它可以把人类自身的贪欲控制在不至于受到外来反击的程度，而做到这点，首先需要一群头脑和心力都能超常发挥的地球领导人。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名古屋中部国际机场，看来这次搭乘的超廉价春秋公司航班发挥出了超不廉价的水平。如此准时抵达目的地，在我近几年的飞机经历中极为罕见。我一边高兴着自己捡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大饼，一边浏览着张贴在机场通道一侧有关当地旅游景点的介绍。名古屋中部国际机场虽然也是个大机场，但从我这个上海人眼里看，觉得还是缺少一点国际范儿。浦东机场的话，这个中下午时间正好是繁忙时段，金发碧眼的洋人、中规中矩的日本商人、说着像绕口令一般的韩国人、落地即拜的伊斯兰教信徒、大呼小叫的中国土豪等等等等，遍布机场的各个角落，而这里------一个05年才开始启用的人工岛上的国际机场，在气势上似乎绝对无法和浦东机场相比拟，这里一眼能看到的设施就跟日本人一样，非常低调和质朴，以至于一起从一架飞机上下来的一个中国人根本没被它的“国际”两字所镇住，神抖抖地、习惯性地——将一口吐沫吐在了滑行步道上，并用脚蹭了两下，随即和同伴继续旁若无人地大声聊着。我刚好紧随其后，作为同样的中国人，我尴尬地张望了一下附近，还好，边上并没有日本工作人员。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与他们拉开距离，这时我看到滑行步道尽头有一个卫生间，下了滑行步道我便折身进了卫生间。

      在国内的时候，一般外出总是尽量避免使用公共卫生间，因为国内的卫生间不要说洗手台上总是湿乎乎的水，就连坐便上也常常有尿液，为此我的几个日本学生还一本正经地问我中国人究竟是怎么如厕的，怎么会在坐便上留下尿液甚至是……脚印。听女儿说，日本公用厕所都用上了电脑马桶盖，果然，进了洗手间，发现不仅有电脑马桶盖，而且上面还设有模仿流水声的音乐按键，这可掩盖如厕时发出的不雅声响。厕所内还设有小男孩用的站立式小便池和给婴儿换尿布用的洁净的可折叠式小桌面，它给带着幼儿的妈妈带来很大便利，她们可以很从容地照顾孩子，而不需要因为带着小不点儿的孩子手忙脚乱，让做了妈妈后依旧爱美的女人花容尽失。

      我一直认为日本文化中有着浓厚的女性色彩。就像这些富有人性关怀的设计，大凡只有从女性角度去体会才能有所意识。类似于对这样细微情节的关照还体现在日本商品的功能性上，这不要说作为旁观者的外国人一眼就能发现，就连土生土长、对自己生长环境见怪不怪的日本人，也对他们自己那些功能日新月异的人气产品惊叹不已，还专门设置一档娱乐性电视节目围绕着各类生活背景下的消费者对产品特性进行介绍。因为春秋航空公司通知到达的时间为当地时间1点50分，而实际到达时间却是12点45分，估计z和女儿还在接站路上，所以有时间在机场里一边看电视中的这档节目一边等着他们的到来。

      电视里正在介绍一款掏耳器。它让我对日本人稀奇古怪的创意在捧腹的同时，又不得不敬佩他们对细小事情的完美要求。尽管我认为掏耳会伤及耳膜，所以没有掏耳习惯，也无法感受到它的好处，但这款商品让电视台采访的几个洋人大跌眼镜。它的一端用来清扫耳朵，另一端连到眼睛上，这样自己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耳朵内部的结构并掌握好清扫角度。洋人们不禁连呼“日本人真能想的，连这么无关紧要的事都花那么大精力去琢磨！”。电视节目中还介绍了几款居住在海外的日本太太最爱带往居住地的产品，其中居然还有日常使用的保鲜膜，据那些在海外生活和工作的日本人介绍，国外很多国家生产的保鲜膜不易被一下切割下来，而日本的保鲜膜，在刀口上轻轻一压就能毫不费力地剪切得干干净净。这对忙碌的家庭主妇来说无疑节约了时间，使家务活变得轻松。做家务讨厌的就是工具不利索，这方面日本的工具确实无话可说。还有很多五花八门功能性日常用品，它们都能在百元店（相当于人民币5元）或者三百元店内全部搞定，所以随着中国人越来越多来到日本和代购时代的到来，不仅是历来受到国人喜欢的日本家用电器和化妆品成了旅日国人必买的热门商品，就连这些日常生活中都要用到的小玩意儿，因为它完美的设计和人性化便利，也被更多的中国人接受。电视台接着采访了一个中国游客，只见他打开钱包露出200万厚厚一沓印有福泽谕吉头像的纸币，说准备在日本的一周内用完它。

       对于这样一种接受，我认为不能仅仅只理解为是一种物的接受，其实每样产品的构思中都包含了这个国家的文化和价值观。比如当消费者买到一包用劣质原料制造的奶粉，那么这个产品中自然包含了制造者不惜牺牲消费者利益、唯利是图的价值观；当你看到一本面向普通读者的读物，里面用着古今人类都不懂的高深语言谈着缺乏逻辑的概念，那么这本读物的发表宗旨可能就是注重私情、注重假大空的噱头，其忽略读者感受的出版理念便也就跃然纸面。所以中国人对日本商品的一种接受，也许应该理解为是对日本文化和价值观的某种认可。

      早在公元7世纪，中国文化便深刻地影响了日本，并在日本文化中刻下了磨灭不去的烙印，但是在经历了1千多年天翻地覆的变化后，中国文化在一轮又一轮的人祸中变得越来越荒芜。如今的中国虽然物质丰沛，但是大多made in china只能沦为国际市场上的廉价产品，而有着中国传统手工技术的产品，又因其设计上的落后和包装上的粗陋，使得好东西不是缺乏新意就是好马没好鞍。在人情往来的时候，我往往需要借助日本的包装，感觉才拿得出手。就像中国的剪纸，如此精细的手工艺品，偏偏不是设计上过于土气就是没有像样的包装，很难携带，所以用来送人很不方便。而一旦包装稍微讲究一点，则价格就会毫无理由地膨胀，远远超过物质本身的价值，成为消费不起的奢侈品，比如传统的月饼和粽子。如此，因为在商品生产和销售者的价值观中根深蒂固地埋着“趁机狠捞一票”的商业理念，所以这样普通的应季礼品也往往会成为朋友间转来转去、接受者舍不得自用的高价礼品。价格设置不近人情是一方面，对产品本身的用心程度也很难让消费者满意。记得20多年前，在上海国旅做导游时，当时来中国的日本游客大多会买中国的双面绣和茶叶，20多年过去了，作为拥有中国传统手工艺的双面绣，从图案构思到包装基本没有新元素的植入，仍旧是原地踏步，就连日本人非常喜欢的中国茶叶也因为农药问题，不再受日本人欢迎。临来日本前，我的学生再三忠告我不要给日本人送食品，很多日本人对中国食品的农药问题很敏感。

      “妈妈~”女儿欢快的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见女儿和z进了接机大厅正向我兴冲冲地走来。女儿接过我的行李，z还是老样子，一边唧唧歪歪着中国飞机不是早到就是晚到，和中国人一样无法捉摸，一边带着我们向停车场走去。

      和z认识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了，这次见面距离上次见面也过了两年。z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大连投资了一家独资企业，并把工厂的所有管理放手给了中国雇员。对社会结构中等级制度深信不疑的大和民族，以为职务地位放在那里，一定不会存在员工犯上和背叛行为，所以他们安心地授权于中方雇员，而不像中国企业中常见的那样通过在重要岗位上安插自己的亲信来控制全局。这边日本投资者将现场管理完全委托给了中国高层管理员，日本本社那边则把所有精力投入到抓住老客户、寻找新客户的业务环节上，他们认为只要中国工厂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和降低成本，日本方面稳定并发展客户，就能让自己的公司在日本行业界中立于不败之地。没曾想，在中国后来发生的多次政策变动中，工厂的中方管理伙同中国政府机构中的腐败分子连环做扣，让日方投资者成本暴涨，而他们对一线员工采取的则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高压态度。他们对员工采取的威逼利诱手段，让后来被z聘为公司监理的我至今想起，都在怀疑当初和他们工厂那部分高层管理人员打交道的日子里，自己是否穿越到了恶霸横行的年代。虽然我在被日方聘用的一年多时间里，用尽自己的中国式智慧与他们和被他们收买的政府官员进行智斗，只可惜后来中国政治上对日情绪的日益敌对化，以及中国在对外资密集型劳动与内资密集型劳动管理上存在的表面一致、实质不一致的监管态度，使得z最终对大连的这家公司失去了信心，最后没有按照程序进行清算，一走了之，用z的话说那是以毒攻毒。因为此事，我和z产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几乎一年多时间彼此都没再联络。要不是女儿把我去日的事告诉了z，这次我原本也不打算联系他。

       z的公司如今已将生产基地移往越南，据他说越南人没有仇日情绪，思想也比较单纯，比起中国人更容易对话。因为头一天来到日本，加上女儿也在边上，不便对他违反规则进行公司破产的做法像以往那样表示我的不满。我心里很清楚，z也是中国腐败政治和近代中华民族中不讲人情、只讲金钱的国民价值观的受害者，但是我总认为受害之人总有其造成被害的自身原因，尤其是作为一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在对为其公司工作了20多年的普通员工面前，我认为还是丧失了做人应该具备的良心和身为雇佣者应有的责任感。

       z熟练地驾驶着他的宝马，他是一个爱车者。一路上我的话并不多，虽然22年后再次踏上这块自己喜欢的国土和在异国见到女儿让我很兴奋，但是在见到z的时候，无论如何脑子里挥之不去和他在电话里就公司倒闭发生的最后那场争执。也许为了打破略有点尴尬的沉默，z跟我讲述起前段时间和一帮摩托车爱好者驾车去富士山的事。我听着、带着敷衍的微笑，20多年前的他，不到四十岁，我也不到三十岁，他带着志在必夺的气势在考察了昆山和上海的投资环境后，把生产工厂最后落在了大连。那时的中国急需外资注入，所到之处都是笑脸相迎，几十年后，中国形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一个一穷二白的国家华丽变身为以少数土豪为中国形象（大使）晓谕世界舞台的国际名牌大买家，中国对外资所设的门槛也在不断提高，对改革开放之初便来到中国并解决了大量劳动力的劳动密集型外资企业大有过河拆桥之势。尽管对中国政策谨小慎微的日资企业为了在中国这个“计划没有变化快”的国土上生存下去，大多都能做到循规蹈矩地纳税和完善劳动保障制度，但一些地方政府出于私利和中国大陆的仇日情绪，政府部门某些官员还是会伙同企业中一些只想中饱私囊的中方管理人员对日资企业进行刁难并从中向日方索取好处，而对那些劳动保障制度混乱不堪的内资民营企业，则因为裙带或酒肉关系，实行一套有异于针对日资的双重标准。这种做法不仅使日资受到巨大冲击，同时也将中国很多无权无势的一线劳动者置于砧板之肉的地位。z公司普通员工先是受到中国政府部门不作为的伤害和企业内部中本国高层管理员的出卖，后又遭到日方投资者无情的抛弃。在这里，我想我会较后者更加蔑视前者。作为同胞、作为百姓依赖的父母官，是他们先背叛了自己的良心，置自己的同胞于不利。日方的行为虽然同样让我蔑视，但毕竟没有一个投资者会希望自己的公司失败，所以没有理由做一些故意导致员工不满的行为，是中方管理人员的贪得无厌把投资方和员工都逼上了绝路。

       汽车在一栋棕色高层公寓前停了下来，女儿租住的是其中一套位于6楼的房间。看着洁净并井然有序的过道，听着一旁的女儿喋喋不休的介绍，我想我的女儿如果真的用了仅仅4年时间，在对比了生活18年的中国后，便做出留在日本的决定，这对我来说到底是一件值得庆贺还是带有遗憾心理的事呢？

       电梯在缓缓上升，我希望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能有机会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慢慢去了解书本外的日本、一个性格中有着“菊和刀”双重性格的太平洋岛屿上的民族——大和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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