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草园到虹口公园——致远方友人的信

No.1

      今天刮大风，降温了。今年秋天冷得晚，已经连续一个月阳光灿烂。但是太阳毕竟在离开，该冷，还是冷了。
　　三年前的10月10日，我参加我们学校一个“辛亥革命百年”庆祝活动，带儿子去绍兴玩了几天。因为绍兴是辛亥革命以及此前许多年里中国革命人士推翻清朝活动的一个重要地点，出过很多人物，如秋瑾，徐锡麟等，蔡元培也是绍兴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鲁迅。
　　绍兴保存着鲁迅故居百草园，和他读书启蒙的私塾三味书屋。两个地方相隔不到1百米，他作业本没带，可以课间回家拿。鲁迅的家很大，很阔气，几进的院落，厅堂巍峨，一望便是大户官宦人家。而鲁迅写自己的家却写得很谦虚，“故乡”里写他回家卖房子，那房子似乎很小很破，他坐在屋子里喝茶，外面的人什么杨二嫂，闰土的就进来了，好像我坐在我两室一厅的家里，一个邻居或朋友推门进来一样。到地头才知道，从他家大门走到正屋的路可不近，光敲门也得敲半天，还不一定能听见。明明是个财主的宅院，可他写得就象一个住两室一厅的小康人家一样，鲁迅真是太谦虚了。至于后院的百草园，那真是好大一个园子，本来早已荒芜，后来开放鲁迅故居，按照当年的格局恢复，在中间种了好大一片菜地。菜地边有一口井，井边有一块圆石头，上面刻着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们当年背过的课文。我把儿子放到圆石头上，以百草园为背景给他照了张相，就是附件里的那一张。
　　中国的作家中，我最崇敬鲁迅。我小时候去上海玩儿，在虹口公园参观过鲁迅墓。那时太小，还不懂得鲁迅的价值，但先生墓地透出的肃静与庄严的气息已让我小小心灵中升起无限的敬仰，隐然知道了在这世界上所存在过的“伟大”。而他的出生地，说来忏愧，住在江南多年，这回才第一次拜谒。我先看过鲁迅的埋骨地，再见到他的出生地，两地相隔不过百里，中间却隔了三十年的光阴。当时有一种“朝圣”的感觉。现在的人不是最喜欢朝圣吗，朝圣什么神山，什么圣湖。这才是永存于人世间的神山和圣湖。民族魂，这是他死时盖在身上的旗帜上的三个字。很难想象，二十世纪没有鲁迅中国人是一种什么精神面貌，“灵魂”二字是不虚的。
　　要去接孩子了，明天再谈。
      ……
      
      今天继续聊绍兴，聊鲁迅。
　　绍兴在江南不算太有名气，风景名胜却多，都和文化名人沾边，如王羲之的兰亭，陆游的沈园，当然最出名的还是鲁迅故居和纪念馆。馆中藏有阿Q正传，藤野先生等文的手稿，鲁迅用毛笔写作，书法相当漂亮。这些手稿如果拍卖的话是可以象梵高的向日葵一样卖出天价的。但它们是非卖品。一个国家如果连自己民族的瑰宝都要出卖的话，离破产也不远了。
　　一个人是一个地方的骄傲啊，想想绍兴这小地方，竟然出了鲁迅。
　　西方有一句话：哪怕是圣贤，家乡人也没有当他多了不起。鲁迅在绍兴还真未必比在别处受优待。我们住的旅馆，主人别出心裁，在每个房间的门口钉了一块木板，上面印着梁实秋写鲁迅的一篇长文。你知道梁实秋是鲁迅的死对头，被鲁迅骂的最狠的两个人，一个是陈西滢，一个就是梁实秋。他写鲁迅能有什么好话，当然从祖宗八代开始骂，说他是绍兴师爷家庭出生，所以尖酸刻薄，什么什么。从前因为意识形态的需要，梁实秋被归为反动文人，和鲁迅为敌是他的主要罪状，作品都被禁止的。同样的人还有胡适，徐志摩等。后来开禁了，他们的作品重新见光，确实读来耳目一新，和鲁迅比另有一种风韵，都是新文化运动“百花齐放”的硕果。我虽然是鲁迅的粉丝，对梁实秋还是喜欢的，认为他的雅舍文集非常活泼生动，中西结合，摆脱了传统文人沙龙式的狭窄趣味，关注生活中的平凡小事，下棋喝茶写来无不精彩，确是现代小品文的翘楚。但他和鲁迅论战，我还得站在鲁迅一边。因为他骂的实在不高明，经常出现逻辑混乱。我们旅馆主人看来是梁实秋的粉丝，他别的不选，专选梁骂鲁迅的文章挂在他的旅馆，给来绍兴游玩的旅客看，让他们参观过鲁迅故居和纪念馆之后，看一看同时代的名人怎样看待这位被捧到天上去的伟人，降一降温。你看，这位旅馆主人真不是一个俗人。他对他们杰出的乡党，似乎颇有几分轻视和不以为然，而这轻视和不以为然，我想更多是对那些盲目崇拜为了某种宣传需要被放上神坛的大人物的人们而发出的吧。
　　鲁迅很长时间是被误读了。他只是一个作家，不是革命家，更不是道德家。他身上可以挑剔的品质很多，风向一转，就可以成为一个广受非议和批评的人物。现在鲁迅的作品很多被从中学课本删除了你知道吗？包括阿Q正传和药，因为不够温柔敦厚，不符合“讲和谐”的新时代的风气。但是又有什么关系？鲁迅仍然是鲁迅，他不因对他的而升高了价值，也不因对他的贬损而降低了价值。至于对他的人品和行事的吹嘘和攻击，躺在上海虹口公园里的那几根傲骨只是报以一声冷笑而已！
　　对一个作家最大的尊敬是读他的作品。记得上中学时，每回语文书发到手，我总是先找鲁迅的课文看，班上的同学也总是把他文章里的话挂在嘴上，动辄“妈妈的！”“你这虫豸！”上了大学同学也都是鲁迅的粉丝。难怪啊，鲁迅读不熟，还想考上大学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班的王虎参加系学生会竞选，演讲到最后时，突然冒出“纪念刘和珍君”中的一句：“如果我竞选失败，我将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下面哄堂大笑，继而为他的机智热烈鼓掌。他就因为这神来之笔赢得了选票第一，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可惜这是绝唱了，因为纪念刘和珍君已从中学课本删去，今后台上和台下再也没有会对这振聋发聩的名句会心一笑的同学们了。
　　祝好！
　　
      2014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