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20-09-17叙事散文雨城
1、恋上一首歌,是因为思念着某个人。每当耳边回荡着“当你老了”的旋律,我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尾鱼,沿着血脉的河逆流而上,回到父母身边,在她们耳边轻轻唱起这首歌。如歌里描述的那样,年迈的母亲已是满头银丝,目光昏暗如入冬后随落日下沉的荒草,带着凄
1、恋上一首歌,是因为思念着某个人。每当耳边回荡着“当你老了”的旋律,我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尾鱼,沿着血脉的河逆流而上,回到父母身边,在她们耳边轻轻唱起这首歌。
如歌里描述的那样,年迈的母亲已是满头银丝,目光昏暗如入冬后随落日下沉的荒草,带着凄凉又无奈,一步一步走进冷夜。我越来越不敢与母亲对视,每次与母亲对视,自己像陷进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一样陷在母亲的目光里,愧疚与不安就挥舞着木棒一棒棒捶打我,让我无法自拔。记得一次在病榻前,我呼叫她,她昏沉中抓住我的手,问我是谁。我当时羞愧得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想起这些年陪伴母亲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以至于母亲都模糊了我的样子。如今,母亲单薄弱小的身子如一片枯黄的叶子,挂在秋天的枝头。我时常担心在某个夜晚一不小心她就被风刮走了。如一片浮萍我在异乡漂泊,等再次沿着异乡的狭缝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她是不是还能拄着拐杖在门前翘首企盼着我归来?唯一让我心里愧疚少些的,并让我感谢的是,还有老父亲陪着她,大姐一家陪着她。大姐嫁在本村,劈柴,打水、给母亲喂药、洗澡、擦背、换洗衣等杂事也就都落在了大姐的肩上。
母亲十六岁嫁给父亲,二十六岁才怀上身孕,肚子瘪了十年,母亲的头也低了十年。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阳光开始回到母亲脸上,见到邻居头也敢抬起来怯怯地打个招呼了。谁知命运又和母亲开了个大玩笑,十月怀胎的欣喜被接生婆一句“是个死胎”彻底击垮,母亲低低的抽泣声被隔壁的产妇听到了,她把她刚出生的第三个女儿交给母亲,这个女孩就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姐。
后来母亲又流产两次。两次流产、一次死胎、让母亲对未来越来越失去信念。1970年,我终于给不惑之年的母亲争了口气,让母亲从万念俱灰的低谷爬了上来。我在母亲的子宫里老老实实呆了七个月。在呆到第二百二十三天时,我再也待不住了,迫不及待要出来,在通往外界的路上,不小心被脐带缠住了脖子,我拼命地踢打,翻滚。一阵阵的腹痛让母亲在床上死去活来,在一旁守护的父亲看着不对劲,急忙架好板车,把母亲放在板车上,一路飞奔到官田医院。送往手术室时,母亲脸色煞白,被汗水浸透的发丝湿漉漉贴在母亲额头上,母亲撕破天空的剧烈尖叫声此刻已精疲力尽变成了微弱的喘息。医生说,再晚半个时辰母子都难逃劫难。由于时间紧迫,破腹产时,手术出现失误,母亲的身上留下一个无法启齿的暗疾。这个暗疾像一道魔咒,从此附在母亲身上,折磨了母亲一辈子。
母亲描述说:仅仅三天,伤口上缝的线还在生生地拉扯她的每一根神经,医生挥动手术刀,“沙、沙、沙”在肚皮上游走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父亲就把母亲接出了医院,交给我十四岁的大姐照顾,急匆匆扛着篾匠工具出村上工去了。为了挣工分,母亲在生下我十五天后也挣扎着参加了队里的双抢队伍(双抢就是收完稻谷、再插上第二季禾苗)。
在那段缺衣少食的日子里,母亲的奶水越来越少越来越稀。我是个早产儿,刚出生时就像只小老鼠。我哇哇的哭闹声,让母亲焦虑不安,饥渴的我哪里懂体贴母亲,更用力地去吮吸,不肯吸食糖水,母亲的两颗乳头,开始破皮,渗出血丝,我每吸一口,就是用一万根针尖刺向母亲。在我熟睡时,母亲也偷偷抹过消炎膏然后又悄悄清洗干净,母亲怕我频繁的吸吮,会误吸了膏药。她打消的这一举动,每天咬紧牙关忍,只要我不饿着,有什么不能挺过去的呢。她嚼饭,喂蛋黄,想着法子让我吃饱。但我最终还是因为营养跟不上,胸部肋骨开始沿着胸口内陷,头发稀疏发黄,那时她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父亲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这是遗传,自己胸口也有个窝窝,照样能吃能睡,没一点不妥。母亲心里还是隐隐的感到不安,在我八个月时,母亲拦住路过的防御站医生一问,才知道,那是漏斗胸,严重缺钙引起的,必须及时治疗。从没出过远门,对医院一直畏怯,只上过半年学堂的母亲一听慌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立马抱着我从市里(当时市里还没有治疗这种病的特效药),辗转到省儿童医院。有一次,被医托骗到一个小医院,自称是上海请来的专家一挥手给她开了一年的中药。她一看单子上的金额数目:合计人民币一百五十九元,她当时就傻了眼,那时候她拼死拼活在队里上一天工也就挣五毛钱。她下意识用手捏了捏肚子上的硬帮帮的东西,东西还在,那是她用碎布条缝制的腰带,里面藏着她积赚一年的四十八元五毛六分零碎票子。“那就先开三个月的药,实在不行一个月的药也行,”专家见母亲犹豫的样子,开始和母亲讨价还价。这个单子金额数目比平时翻了十倍,一定有蹊跷。母亲大脑飞快地旋转意识到遇到了骗子,她假装很为难地告诉那位专家“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我亲戚就住附近,我向她借了,明天来拿药好吗?”然后匆忙逃离了那里。母亲每次提起这事,头就扬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几分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哼,想骗我牙缝里挤出来的钱,门都没”。
从一岁到五岁,每年去两次省儿童医院拿药,母亲孤身带着我,穿梭在陌生的城市。路盲的她也害怕过,胆怯过,但她不能放弃,摸着我内陷的一根根肋骨,她心里暗自着急。听别人说,如肋骨一直往内弯曲生长,到一定时候就会刺入内脏,便有生命危险。 列车上,她抱紧我,看着窗外的田野,树木在向身后飞驰,她感觉这些都是离家的亲人,他们在飞快地往家赶,而她,却沿着相反的方向奔往一个陌生的城,那里有她的希望。
到了七岁,我的胸脯逐渐平整,母亲悬着的心才踏实了下来。在母亲的精心调理下,我的身板骨一天比一天结实,个头一天一天的往上蹿。而母亲原本瘦弱的身子抵不住时间的摧残,愈发的瘦弱矮小了。随着鱼尾纹的增加,母亲身体的抵抗力越来越差,气温一变化,肺炎就复发。一发病,父亲就会瞪起眼睛吼“又不注意穿衣服,活该,火都快灭了也不知道添根木炭”每次父亲吼完,都会从角落里拿起铁锹去灶膛里铲了一锹还冒着火星子的热灰添在火炉里,再往火炉里添了几块木炭,然后气呼呼地转身出门找郎中。“木炭这么贵,放这么多干嘛,你这老棺材就知道浪费”,等父亲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路的拐角,母亲就朝着父亲的背影骂了回去,心疼地把刚添进去的木炭又夹了出来。 2、在我的映像里,父亲极其严厉,很少开口说话,除非训骂我。父亲是个篾匠,忙完地里的农活,就要出门上工做篾。有时候去的地方远,每天来回要走几十里山路。父亲有个怪癖,再晚也不在外留宿。每次去远地方做篾,父亲就起的特别早,我还在睡梦里,他就摸索着起了床,急匆匆的背影不一会就消失在黑暗里,到晚上,整个村庄差不多都进入梦境,他才顶着零零碎碎的星光往家赶。迷迷糊糊听到由远而近急促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接下来就是父亲的推门声,母亲起身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他们轻微的交谈声。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重复着,不知不觉就步入了老年。
自从改革的春风吹进故乡,大部分乡邻都扛着行李进城捞梦去了,只剩下越来越安静的空巢与父亲对峙。需要篾制品的越来越少,没有人再请他上工做篾了。父亲常一个人盯着墙头的篾刀发呆,一坐就是小半天。我发现,父亲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
父亲没有上过学,是个不会绕弯的竹筒子,说话直来直去,不加雕琢。有时说出的话如他手里的篾刀削尖的篾片头,一不小心就刺到了母亲。母亲和所有女人一样,对爱情充满幻想,总期待自己的男人温柔体贴。在一次次无意的刺疼里,母亲的埋怨与唠叨越来越多,两人常常为一些小事或一句话而争吵起来。看着母亲默默垂泪,伤心的样子,年幼的我小拳头捏的紧紧的,那一刻真想冲上去给父亲两拳,但我最终还是畏惧父亲的权威,退缩了,选择了逃避,躲到很远的地方去玩。等我回家时,他们已和好如初,恍惚什么也没发生。
我九岁那年,父亲就开始张罗着把他们俩人的棺材置办好了,年幼的我当时弄不懂父亲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敢接近祠堂,害怕靠近那两副黝黑的棺木。很多次,我梦见母亲径直躺进了其中一具黝黑的棺木里,我想拉住母亲,但我的双脚像被施了魔法被定住了。我大声地喊母亲,无论我怎么叫,怎么喊她也不回头,我吓得哭了起来。母亲把我摇醒,问我什么事。我骗母亲说,梦到有鬼追我。“世上哪有鬼”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我不敢把梦告诉母亲,这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母亲的秘密。那一刻我恨透了父亲。后来长大了,才明白,这是当地习俗,他希望能和母亲白头偕老,置办了棺木是预示健康长寿。
如今,母亲被时间掏空的躯体越来越抵不住疯狂的病魔,病魔一次次把母亲推向死亡线,有几次发病,呼吸道被痰堵住,是父亲情急中用手抠出痰液,才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母亲对死亡看得越来越轻,每次都说,“不要治了,我到了死的年龄,可以死了”。甚至我发现母亲在偷偷地试穿早已置办好的寿衣。死亡,是一个禁忌话题,她每次提到死亡,父亲就“呸呸呸”对着母亲怒目圆瞪“死、死、死,天天就知道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也不怕晦气,难怪你的病不得好”。父亲不懂得怎么安慰病中的母亲,他用骂代替了甜言蜜语。 3、父亲常搀扶母亲绕着屋后的两棵古树散步。父亲习惯了把他的老黄牛拴在这里,母亲也习惯了吩咐大姐把剁好的柴堆在树下。每次经过树下,总有一片两片黄叶飘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然后悄悄滑落在地,消失为泥,这是一种隐喻?还是一种暗示?也许他们之间一直有某种联系,只是被我忽略了。我站在树下认真地端详着面前的两棵树,眼眶突然湿润了,恍惚两位老人颤颤巍巍的身影,与苍老的古树已融为一体。他们有着相同的命运,都是根须紧紧缠绕,一年复一年,相依为命。我张开双臂,抱住其中一棵,这棵树在时间的风雨侵蚀下已爬满青苔,岁月的虫蚁毫不留情地蛀空了它的躯体,风一吹,从树洞里传出呜呜呜的声响,就如我的疾病缠身的母亲,发出的剧烈咳嗽声。另一棵树被长藤缠绕,正努力伸长枝叶拉住我抱的这棵。这些长藤多像父亲对母亲放不下的牵挂呀。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母亲肩并肩,十指相扣的情景。他们搀扶着从冬天走到春天,又从春天走到冬天,不知不觉就一起走到了白头。
我想把“当你老了”这首歌唱给我的父母以及天下的父母听,这首歌就像一声声祝福,让我的父母以及天下的父母一直这么守护下去吧。就算你老了,我也爱你虔诚的灵魂,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4、除了对父母的祝福,这首歌我也要唱给自己听。岁月的雕刻师在我脸上每刻下一道纹路,心里对这首歌的感触越深。什么样的心境,便有什么样的感触。我以前不敢想自己老了后什么样子,甚至不愿意提到一个“老”字。“老”谁都不愿,但却是必须面对,淡然不是选择,而是必须面对。当一首歌融入自己的身体,便是身体的一部分。有些事一旦看破,便淡然。
当我老了,不知道有不有人会念着我,依旧爱我苍老的脸上的皱纹,但我内心不会干枯,一定有一湖满满的水,用我的小船载着我念的人,在湖面上轻轻摇。或许,我什么也不做,就坐在炉火旁,在昏黄不定的烛火下,取出诗集,慢慢读,让回忆的指针安详地指向那些美好的片段,指向青春欢畅的时辰。时间可以磨去我眼神里的光彩,但磨不去我眼神里烛火般的柔和,炉火一样的温暖。无论岁月的车轮碾出多少沟壑,也无法阻止我脸上的笑容,以及我的爱。 5、当我老了,被时间的虫蚁蛀空的躯体最终也会如落叶般飘落,我们用坠落的方式走向同一个目的地,也许会有一小阵风把自己吹起来,变成蝴蝶的样子。在阳光的折射下让自己的生命有了亮点,有了精彩,但最终都要与土地融为一个整体。沿着血脉的河流追溯到它的源头,我们都是大地孕育的子女。我的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是母亲养育我成人,而母亲是被故乡养育着,大地又养育了故乡,一环一环,环环相扣,都有扯不断的血脉关系。人类一代代繁衍生息,从出生到生命的终结,这是终点也是起点。万物都遵循这一规律在运行,如一枚指针,无论它怎么运转,它最终还是要回到起点,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
当我抱怨自己疾病缠身时,突然想起血脉相连的母亲——想起脚下的土地,她又何尝不是疾病缠身,雾霭、流沙、泥石流、地震、海啸......这是她患病后咳出的血呀。因为贪欲,我们在她的怀抱里,肆意地索取她的乳汁,索取她的爱,不知道她的疼痛,不明白她内心的焦灼。
总有一天,她的躯体会被掏空。当母亲老了,我们用什么来回报母亲?用什么来爱母亲苍老的脸上的皱纹?我埋下头,陷入一个无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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