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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石榴 石榴》发《散文》2016.10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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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 石榴
                           文/刘亚荣
                         黄石榴
    我写下两个石榴,一个给黄石榴,一个给红石榴。
    黄石榴,黄中带一点绿,阳光透过没有窗户纸的窗棂照过来,它的表皮冒着光,样子没有红石榴漂亮。但揭开皮,多棱的籽粒像一粒粒晶莹的水晶。籽粒间那一层薄薄的隔,像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淡黄色绸布。没有哪种果实比石榴更精致,它的外形呈圆形,果实的顶部,别出心裁的长出一个小王冠,让石榴在水果王国里别具一格。难怪旧时,绸缎上多绣上丰满的石榴,当然,能入画的以红石榴居多。最著名的石榴画是徐渭的《石榴图》,配诗云“山深熟石榴,向日便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
    我是吃着黄石榴长大的。姥爷家屋门左侧,也就是办喜事时放天地桌的前面,长着一棵黄石榴,几根树干被姥爷拧做麻花状,灰白色的枝头披着卵型的翠绿叶子。枣花开过,小石榴就冒出头来,娇嫩的花瓣仿佛盛在花瓶里,蜜蜂悄悄地来去,大土蜂飞机一样轰鸣,耀武扬威地唯恐人们不知道石榴开花结子。小石榴和我就在大土蜂的嗡嗡声中慢慢长大。
    这棵黄石榴有年头,我出生的时候就有它。那时候就觉得姥爷对石榴最好。
    姥爷每天从生产队下地收工,还要放羊,有时候是三只,有时候是一只,这大概是我十来岁的时候。每次,那三只羊拖着缰绳不约而同地跑到石榴树旁,姥爷总是黑着脸用柳条吓唬那本来就老实的羊。要知道,羊对石榴可不感兴趣。唯有我天天数着手指头盯着石榴过日子,从过年开始就盼着八月十五。秋风凉了,月儿变胖了,这时候的黄石榴,沉甸甸的像一个个大元宝。这天,除了月饼,姥爷家压轴的供品当然是石榴。
    从此,这半年我的日子离不开石榴。这样的日子好像很漫长,又很短暂。那个美人一样俏立的油灯下,姥爷读油印的竖排版线装《三国演义》,他读第二册的时候,我开始读第一册。泛黄的书,“哗哗”地被翻过一页又一页,石榴的个数少了一个又一个。姥爷读得快,我读得慢,那些古古怪怪的繁体字,我不敢问姥爷。只是姥爷读几页,会看看我,眼里有喜悦,也有疑问。姥爷有学问,曾经在保定、北京工作,最后的公职是邯郸粮局。也许是响应国家号召,减轻国家负担回乡务农,也许是多病的姥姥实在没法生活。姥爷从一名会计回到农村侍弄庄稼,精心呵护石榴和我。
    更多的冬夜,窗户纸被风刮的鼓哒哒乱响。姥爷披着羊皮大氅坐在炕沿上,两个座柜之间有个半高的杌子,瑞大爹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坐在那,和姥爷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人五劳五”,什么“返销粮”,什么那个队加上山药瓜瓜菜菜的能吃饱。那块地翻了砂,能长好庄稼。油灯油少了加油,灯花冒出来,剪掉。我在被窝里听着我不大懂得事,吃着我的石榴。
    屋内的石榴籽被我咬的直响,屋外的石榴树也在被窝睡觉呢。入冬时,姥爷用镐头刨开硬硬的地,挖开一个宽敞敞的沟,把树叶稀疏的石榴推倒在沟里,
    一铁锨土,再一铁锨土,将石榴树埋在沟里。姥爷穿着两片瓦式的老头鞋,一脚挨一脚的踩上去,大土坷垃变成小土块儿,细细的尘土飘扬着,沟的上面浮起一个凸轮,它的形状有点怪异,一头大,一头小,大的那头还宽,像具抽象了的棺材。姥爷踩过两遍后,上面就印满了我的小脚印。三十年后,姥爷屈身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连一具棺材都没有。
    这个种石榴的老人,倔强,寡言。风里来雨里去陪伴他的是几只羊和一顶南方来的竹编的斗笠。他没当过红军,当过几天的八路军。听姥姥说,姥爷那时候没有枪,抱着一根棍子跟着队伍走了。行军行军再行军,在一次战斗中姥爷和部队失散了。
    姥爷负了伤,被安平县的一个老太太救下来,藏到山药窖里。姥爷捡了一条命,没找到部队,回到了村里。姥姥说,那批当兵的就剩半路回来了的姥爷和姥爷的堂弟昆山姥爷,昆山姥爷命大,成了一名干部留在了北京。一个连的人都牺牲了,牺牲是我的话,姥姥说都没了。
    每年八月十五,姥爷都要骑着大水管自行车,车兜子里带几个大石榴,数十里地去看望他的救命干娘。
我那时候很不理解姥爷,当兵成了“逃兵”,当工人也好啊,我生下来就可以吃商品粮,长大就可以有工作。在城里干点啥都比种庄稼强,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还吃不饱。姥姥笑眯眯地说,那还有你吗?傻丫头。
    这个寡言的倔老头,不让舅舅们参加武斗,不让他们参加任何帮派。人缘却出奇的好。姥爷嘴里没有闲话,他和瑞大爹交往多年。我居然不知道大爹曾经在北京当大老板,曾经提着保险箱带着侍卫坐着飞机去上海玩钱。姥爷一辈子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也帮别人保守着秘密。
    石榴固守着自己的生存密码,姥爷遵循着人的生存法则,在彼此的对望中,完成各自的使命。是的,你看石榴好像没啥脾气,该发芽就发芽,该长叶子,该开花,该长石榴,或者“冬眠”,有条不紊。石榴有时候真像个人,顺应着环境,时代,活,就像姥爷的一辈子。这棵石榴很奇怪,姥爷家盖了新房子,搬走了,旧房子卖给了东邻。那个春天,使足了肥,也浇透了水的石榴树,却再也没醒来。
                                               
                   红石榴
    说红石榴其实有点牵强,这种石榴的颜色介于红粉之间。最奇怪的是,黄石榴都是甜的,而红石榴却有酸甜两种味道。它的酸超乎你的想象。
    红石榴远看像盛开的牡丹花,这是我乘车路过临潼的感觉。那个秋天,晨曦微露,列车从临潼忽悠悠驶过,我看到了整块的田地里铺陈着耀眼的绿,一大朵一大朵的粉艳艳的牡丹嵌在上面。我是多么激动,可是这分明不是牡丹花开的季节。第二天来到骊山脚下我才知道,那粉艳艳的是石榴。它也是临潼的特产。
    石榴原产境外,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物种,也被称为安石榴。它在中国开花结果差不多有2000年了。我一直以为石榴的根系伸到了大江南北,不料生活在西北的强的家乡没有石榴,他工作的包头也没有。大东北有石榴,却是盆栽的,我不知道这种石榴什么味道,也许只是观赏,已经丧失了食用的意义。
    我偷吃过红石榴。娘让我去二婶的娘家要几个石榴,我一阵儿风跑到二婶娘家。姥姥二话没问,就从小瓮里掏出几个红艳艳的石榴给我。我抱着石榴,一路都是石榴隔着包袱皮散发出来的诱人的气息。娘眼睁睁地看着我和妹妹眼馋的神情,居然笑了笑,破例没让我和妹妹吃,把几个石榴宝贝一样放进洋灰抹的柜子里,盖上沉重的柜盖,还把最后的缝隙合严,这可不是娘的做派。
    趁娘下地,我和妹妹插上屋门,合力打开了洋灰柜,挑出一个大个的石榴。忍着咚咚的心跳,急慌慌地拔开石榴皮,里面的石榴籽好看极了,比玻璃球美十倍。我先给了妹妹几粒,我还没放到自己嘴里,就看到几粒刚刚咬开的石榴籽被妹妹吐了出来,她的大眼睛紧紧闭起来,嘴巴夸张的大张着。我大声呵斥她,别糟践好东西。我迫不及待地咬开石榴籽,瞬间,我的嘴巴融入了奇怪的酸味,这种酸、涩,令人打激灵,我实在不喜欢。
    几个月后,娘给我们生了个小弟弟。我后来也才明白老人说的“酸儿辣女”,那时候吃饱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酸石榴是那个年代可怜的女人们怀孕解馋嘴儿的好东西。当年,二婶娘家的酸石榴树立下了汗马功劳。许多孩子在娘的肚子里就吃到了石榴。
    日子好过了,国家根据需要实行了计划生育。孩子生的少了,吃酸石榴的人也少了。种石榴的老人们也都故去了,石榴记录的一段历史也逐渐模糊。
    旧时候,石榴是老百姓心中很吉祥的东西。有石榴百子之说,传统的国人信仰多子多福;女人都爱石榴裙,一说古时妇女的红裙子为红石榴花所染,故名石榴裙;也有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说法,指男人为美丽智慧的女人所折服。我读过林海音的《金鲤鱼的百裥裙》,虽然它和石榴裙没有关系。一个身份卑微的女人,生前的梦想是穿一次石榴红绣喜鹊梅花百裥裙,却在封建等级观念干涉下破灭。百裥裙是金鲤鱼借儿子大婚的日子摆脱卑微地位的期望,却被大太太婚礼全体穿旗袍击碎。一条裙子决定着一个女人的命运,结局令人唏嘘。我没见过实物的百裥裙,可是梦里常常有金鲤鱼穿上百裥裙,悉悉索索的走路声。我的梦里,金鲤鱼不再叹息。
     与黄石榴相比,红石榴更美。它的花朵更艳丽。如今我居住的城市街头正盛开着石榴花,从初夏到秋,它娇艳的色调、重叠的花瓣、繁复的花朵很是让人心动。我走在路上,常常被石榴花打动。当然,这是花石榴,观赏用的。可它总是让我忆起枝头宝石一样的石榴,阳光下,秋风催开了石榴皮,露出红红的玛瑙一样的石榴籽……
    最喜皮日休的《石榴歌》“蝉噪秋枝槐叶黄,石榴香老愁寒霜,流霞包染紫鹦粟,黄蜡纸裹红瓠房,玉刻冰壶含露湿,斑斓似带湘娥泣,萧娘出嫁嗜甘酸,嚼破水晶千万里”。石榴可入诗入画,也可入药。石榴的根茎花都是药材,我在医院工作时,能在药橱子上众多的药名里一眼寻到它。石榴皮的颜色不再靓丽,变成深褐色。性味归经是:酸,涩,温,归大肠胃经。用于久泻,久痢,虫积腹痛等。
    如今的水果品种繁多,石榴在人们生活中可有可无。爱吃石榴的人也许与我一样,有个石榴情结。(35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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