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

老段

很多年没有见到老段了，也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老段是我的一个忘年之交的朋友，方脸、大眼、中等个，身体微胖，喜欢穿一身蓝色的粗布褂子和裤子，一双用现在的眼光看是再土不过的黄军鞋，而且他这一套行头会连续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换。
老段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民，文革期间，曾经担任过村子里的“当家人”。可惜他大字识不了几个，再加上为人正直，表里如一，没有私心，无论做什么事，不管是自己高兴还是生气，总是赤裸裸地写在脸上，为此，他得罪了一些人，以至于最终没能把那个千余口人的“家”当长久。但是，由于他确实为村子里出了不少力，干了不少事，公社党委便在任命新人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的同时，也将他任命为公社林场场长。
林场就设在公社驻地不远的地方，占地500多亩。那年月，我国农村工业化的水平不高，土地就是农民最为重要的生产资料，而老段身为一场之长，管辖了不少土地，这份差事与在村里干支书不相上下，他也就感到释然了。
我认识老段是在1997年的夏天。那时，他已经担任了好几十年的林场场长了。而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本文开头时描写的样子：蓝色粗布衣裳，黄球鞋，方而阔的脸上露出了朴实而真诚的笑容，像一位老伯般给人以慈祥和温暖的感觉。第一次相见，他站起身来，用双手紧握着我的双手，毫不在意使着劲，让你会顿时产生有一种厚实之感。
那时，由于被乡党委抽调从事专职通讯报道员，我便从任教的那所中学搬了出来，住进了林场中的一间平房里。确切地说，我实际上是住进了林场里。从此，我便与老段成了邻居。
初次搬进林场，我感到一切都很新鲜，心里充满了好奇和激动。这里远离乡政府驻地，相对比较清静，除了8间平房之外，周围的便是一片片的桑树、杨树、桃树、蔬菜和庄稼……简直就是一个绿色的世界。老段对我非常热情，不但亲自领着我巡视了他的领地，而且还如数家珍般地逐一介绍那些正在疯长的绿色植物，俨然一位将军在威严地进行着阅兵式。不用说，老段对这里是有着很深的感情的。
老段的办公室是林场最西边的那两间，里间支着一盘土炕，外间支着一口大锅。土炕是用作中午和夜里休息的地方，大锅是用来煮饭、炒菜的。在外间与大锅相对靠墙的地方安放着两条排椅，是那种用木板订成的能同时容得下三人落座的长条椅子。
有事没事的时候，老段就坐在其中的一条排椅上，面南背北，与别人说说话，或者对林场里仅有的几名工作人员“发号施令”，安排工作。
其实，当时，林场里总共只有3人，其中“正式”人员就只有老段和一名姓李的会计。另外一人，是他们从附近的村里雇来看门、做饭和放羊、放牛的老头，至于姓甚名啥我一直没有问起过，也就不得而知。老段没有文化，林场里的一切账务、事务等工作都由李会计负责。我见到李会计的时候，他也就四十岁左右，矮小的个头，很白的皮肤，说话好眨眼睛，就是人们常说的“滴眼子”。李会计为人耿直，待人热情，几十年来与老段配合得相当默契，据我所知，他们两人从未红过脸，甚至于连争吵之类的事都没有发生过，这不能不让人钦佩他俩之间真正深厚的感情和友谊。
老段所管辖的林场里的500多亩土地，绝大部分租给了附近的村民耕种，仅留下了一片桃园，一个苗圃，一个冬暖式大棚和几亩土地。老段的工作，除了每年开春时的征收土地租金外，就是和李会计一起扛着?头、锄头等农具，到苗圃、桃园，或者大棚、土地上劳作。他们一起出工，一块回来，天天如此，周而复始。特别是农忙季节，他们大约7点左右就分别骑着自行车来到林场，喝上几杯水后，便一头扎入到劳动中，或者耕地，或者锄草，或者打药，或者浇水，等等。直到烈日当头，正午时分，两人才疲惫地收工，一前一后地走回到林场办公室，分别在院子里的压水进边洗罢手后，便坐在长条椅上喝水、休憩。
这时，做饭的老汉便粉墨登场，准备三人的伙食。老段用餐相当节俭，一般是一杯低价酒，一碗大锅菜，一小块大饼或者馒头。所以，老汉做饭就格外简单，无需什么技艺。只要把菜炒熟了，把大饼、馒头等主食备好了就行。
吃饭的时候，常常是老段倒上满满一大茶杯散酒，李会计倒上约三分之一茶杯，边喝，边吃，边说。那时，由于我的家安在外地，中午吃饭也实在没有好的去处，便凑到老段那里搭伙。老段和李会计都对我的加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相当热烈的欢迎。因为我向来滴酒不沾，所以对喝酒不怎么“感冒”，但我很喜欢那种和老段一起喝酒、吃饭温暖而和谐的氛围。也正因如此，在李会计的鼓动下，偶尔我也倒上一韭叶那么深的酒，与老段、李会计一起碰杯，陪着他们喝到底。一茶杯白酒过后，老段的脸就有些红了，但并不多说话，简单地吃完了饭，稍事休息之后，便又和李会计一起出工了。
林场里有一片很大的桃园，方圆近百亩，栽上了品种不同的桃树。每到夏季桃子成熟的时候，也正是老段最忙的时候。由于林场是乡党委所有的集体财产，保护这集体财产便成了老段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桃子刚刚结果，老段就开始和李会计一起为看管桃子操心费力。他们天天割荆棘、刺槐，并拉上铁丝网等，用以加固桃树的“围墙”，以防梁上君子图谋不轨。随着桃子日渐成熟，看管桃子的任务愈加艰巨，老段便干脆在桃园里的茅屋里住下来，日夜值班守护。由于考虑到李会计比较年轻，老段便允许他隔日值班一夜，而他自己和做饭的老汉便天天夜里守在桃园。
桃子终于上市了，老段便更加忙碌了。天天有前来批发桃子的，老段就天天陪客户看桃、下桃、装筐、过秤、装车。而李会计，刚忙着计账、算账、收款。我不忙的时候，也经常到桃园里去，美其名曰是过去帮忙，其实更多的原因是凑一下热闹，过去看看老段和李会计，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解一下馋”，顺便吃几个桃子。
百亩桃树，一天收获不少，也烂掉不少。常常有很多又大又红的桃子还挂在树上，就已经被可恶的飞虫噬咬了，继而由此处开始腐烂；更多桃子的则掉落在地上。看到这些，老段就很心痛。闲下来的时候，老段便和做饭的老汉一起收集这些腐桃和落果。因为这些桃子是没人买的，所以，老段就分给别人吃，他自己也吃，而从不舍得吃一口好的桃子。“卖盐的老婆喝淡汤”用在老段身上，那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由于我和他们关系“特殊”，就有了可以随便进入桃园的“最惠国待遇”。在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能吃上十几个桃子。受老段的影响，我也不去吃好的桃子，而只挑选那些刚刚被飞虫噬咬过的桃子。其实这样的桃子常常是熟得最好的，味道往往更佳，吃起来也就格外香甜。
老段是一名老党员，做事很讲原则。即使是他收集来的次品桃子，他也绝不带回家，更不分给自己的亲人。而他分给桃子的人，都是与他无亲无故的。我就曾经看到过他多次把桃子送给周围村的几个贫穷人家的孩子。而老段也有一儿一女，平常也经常来林场看望他，但是，一旦到了桃子收获季节，他的一双儿女就不再出现了。后来才知，那是老段严格管教的结果。
有一位乡政府的领导，从老段那里“买”了50公斤桃子，却一直没有付钱，老段就让李会计记着。年底的时候，老段亲自来到领导办公室收账，被骂回来了。那天，我一整天没见到老段，第二天见到他的时候感觉他明显地瘦了，精神也不怎么好。中午一起吃饭，他破例地喝了3茶杯白酒，喝得泪水都溢出来了，但他压根就没提要账的事，只是说自己老了，该退位了……
老段的确是老了，那时大抵有56周岁了吧。果然不出所料，翌年，老段就从场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乡政府经过慎重考虑，为老段买了一次性5000元的保险，算作是对他风雨几十年为党工作的补偿。据说，按照当时的参保标准，60周岁之后，他每月能支五六十元的养老金，而那时，一个村支书的退休金是一年4000多元。
老段“退位”之后，便回了村子，到如今也有10多年了吧。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他现在尚还酒否？

[ 本帖最后由 何乃华 于 2010-7-12 12:1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