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铁的熔化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工业上的翻砂大略是这样一个过程。
首先你要铸砂模,譬如说你想铸一个瓶子,分两步走,把瓶子横剖一分为二。先做下半部分,在木框或铁框中预留你想要瓶子一半的空间,其余部分注砂子,夯实,刮平横面;然后你做另一半,二者合一,撤去框子,在预留浇注孔中注入铁水。
翻砂这种工艺大约起于人类用铁之始,跟青铜器铸造的制范有亲戚关系。
翻砂所用的砂子是现实当中真实的砂子,(北京地区不产 多来自内蒙)在工厂铸造车间里呈黑色,那是因为砂子中由于工艺需要掺入了炭黑的缘故。翻砂工永远都是黑乎乎,比挖煤的窑工还黑。
只要有型的铁物件,都可以靠翻砂铸造而得。譬如汽车上的汽缸,缝鞋用的拐子,下水道的井盖,以及炉子上的篦子。
说来您或许不大相信,翻砂工最怵头的是铸造铁锅——就是咱们家使的铸铁锅。铸造平时炒菜的普通双耳锅所用的模具是硬模具,大约相当于把砂子换成比铁熔点更高的金属定型的模具。铸造的时候,锅口朝下,下半部的模具不动,浇筑完成,抬动上半部的模具,尚未凝固的锅与模具连在一起,扣在一个刮平的砂面上令“锅”与模具分离,打去浇筑孔,等待冷却。铸铁锅底的后面都有一个脐儿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最普通的双耳锅,一套模具加起来大约有三百斤,可想需要不停抬上抬下的上半部分生命中不能承受又必须承受之重。
浇注铁水的工人手端的盛满铁水的浇注勺分量不轻,加上铁水,最少也得七八十斤,远远超过蔚县舀铁水往城墙上泼,打树花,给节日添彩所用浸水柳木勺的重量。
负责浇注端勺工人的胳膊上永远伤痕累累,旧伤未去新伤又来——保护措施再严密也是。
就拿铸锅这项工作来说,天气越热,成品率越高,百分之六十大约是个上限。温度低,譬如到了十冬腊月,这个行当基本就歇了。
我想,我之所以对一个我不了解的行当产生如此观察兴趣,因为等一个人,受冥冥中某种宿命驱使等待一个人,等待某一日一定会出现的某个人的文字。然后我在深夜扒着窗户看一间小工厂的铸造车间,昏黄的灯光,刺眼的铁水由白炽到彤红,逐渐暗红最后慢慢黑下去。
透过那间铸造车间的破玻璃,我发现浇铸工作大多都在夜里。白天,那些工人一般都是蹲在车间里做砂模儿,一个,一个,排队一样摊在车间的地上。
我总是这样理解这个世界:越是处在生活最逼仄角落的人,他向四周看的空间维度越大,可,很少有人去看。为何呢?衣食压迫着。可我等待的那个人是个例外,他所过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一个社会,思想中贫与富的裂变每时每刻都存在着,智慧与本能的绞杀时刻都存在着。
这种存在是考量一个人的标尺——作为能站立“人”的标尺。
没有了思考与朴实劳动的社会,容易沸腾——如同血管里流着的温暖的血液,倘失去了气压就会开锅一样!!
内心里我一直关注这个人,不仅仅因为他的文字,更多的把他作为一个目光能及的风向标。仿如久航海际颠沛的人对陆地的某种渴望,瞧见了鸥鸟自在翔飞,我知道,淡水不远了。
一年前或者更早时候,北京还是中国作协,有个作家声明,呼吁关注拮据的史铁生先生。感叹透析费用之重与这个社会对思想者之漠视。我的一个朋友跟史先生较熟,某一次酒后,一桌人一起骂街,钻出酒店,我在停车场塞给我那个朋友不多点儿钱,想我那个朋友见史先生的时候顺手给他。
一个月不到,再聚,那两千块钱又回到了我手里。朋友说:掏不出来呀,在他的面前,那股子劲儿压得你掏不出钱来,一掏就成了亵渎——除了对他本人,还有文字。
空气一下子僵住。
一个人说:我最近有了个小情人儿。
一个说:今儿这白菜不错,青口的。
一个说:前儿个,我们老爷子找了律师,硬要跟我脱离父子关系。
任何一个话把儿都没有下文,四个老爷们,加起来接近二百岁,谁都不再言语,喝酒,喝酒,喝酒。
对翻砂的窥探给了我某种神谕的暗示。当我已成人,坐在办公室百无聊赖,用无所谓、轻佻的心性翻书,甫的撞见了那篇《我与地坛》,看过那文字之后,我把史铁生与翻砂工联系在一起——勤恳,隐忍,咬紧牙关劳动是对铁般重压的朴素回答。
一个人当他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伤口——没有办法选择,只能,只能依靠发声减轻痛苦,呻吟是一个方向,歌唱是另一个方向。如同一块来自岩石的铁的选择,要么经过高温铸造成锅,要么等待锈蚀风化成颗粒。地坛中的祭坛每年只有一个主祭,其余的人,任怎么努力都上不去,高贵人心中的祭坛也是吗?
那是我另外一个波谷。镶嵌于我生命中的某个人毫无征兆的离去,处理完他的事情,觉得生命一下子空了。抄起一本书,想借助文字让自己睡去,躲开一会儿是一会儿,像小时候那般,无论多么愁苦,一觉醒来霞光满天。鬼使神差,还是那篇《我与地坛》。我押着自己走进去硬读那些文字。像狗伸出舌头去舔一只手。上下左右,惟恐落下每一道细碎纹路。一舔一舔的重叠中,我能感到自己有了体温,团揉的硬纸一样,由僵硬逐渐平复到柔软。
阅读量少的缘故,北京的作家群离我很远。这种远也有好处,逼迫我在有限的文字阅读中凭直觉迅速做出判断。这种判断反过来又会指引我下一个波次的阅读。
对于阅读,你得承认有一个由细到粗的过程。涓涓细流急速地流动,跳跃于崖隙崚嶒。而后舒缓,而后平静如大湖。这是一个由狭小到开阔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很多我们懵懂时候引以为偶像熠熠生辉的作家,总会逐渐黯淡消失如夏日跳跃于玉米秧之上的萤火。人生的阅历会帮助我们把很多貌似凛然巨大不可僭越的文字打成零件状态。一大片开阔地,只剩下野花般伶仃的一些,等待我们重组。上帝的对文字的公平之处在于:他派遣了一大批写字的到人间来,这些人也的确兢兢业业,留下了很多很多文字,可,大多都是草稿。真正往纸上誊写的时候,你才会发觉:思考的人,离上帝更近!!
史铁生先生是一个,是离上帝最近的人之一。
离我们所消费的这个年头就差一次日升,确切点儿说,他同我们一起迎接了这个新年,可,没舍得花,没等到太阳升起,走了,一个人,摇着轮椅,如同他年轻时候追问未来在哪儿,进地坛,让妈妈苦找。
一个北京人走了。那个北京人爱听半夜下夜班呼号着回家的小伙子,爱听晌午磨剪子磨刀,爱听礼拜天邻家剁肉馅儿。
这是一个生在北京的人,他到陕西延川插队的时候,我还没落生。
或许是踟蹰一步三回首,或许是充满浪漫蹦跳着,那时候,他有双腿,跟我们一样。
74年,他回来了。陕西的黄牛一样默默咀嚼,有风沙的划痕,有岁月的火迹,有荆石的擦伤,还有双腿,可不大管用了。
偌大的北京,蝉鸣浩大。谁会在乎一个年轻人,一个黄牛一般沉默无息吮伤的年轻人!
然后他挣扎着学习站立,用文字更确切些说用思考击败弃世的想法。一次一次,最终吹鼓了自己,变成一个漂亮的气球挂在生活的门框上。
一个没有壮举可也没有怯逃的人,删减到极,剩下一个名字和一座叫做地坛的公园。
一个没有双腿讨厌墙的束缚而又承认墙的存在,承认灵魂之于认知先导的存在的人,剩下那么多文字,湮没在中国深不见底的文字海洋里,激不起哪怕一朵浪花。
如果我的判断成立,我觉着王小波和史铁生是北京作家中卓尔不群的两位。我所说的卓尔不群在于文字中思考本身的重量。两人的暗合处在于通过自身体验写作,与文字一同站立。一条巷道直通他们的内心,深邃,幽暗,曲折,湿漉漉。初踏文坛的他们,文字看上去都有些粗粝,最少要比翻砂工所用的砂子粗,不能顺着指缝儿流。捧着,捧着,你会觉着那些字慢慢燃起来,酒精般的淡蓝火苗跳跃,不太烫,时候稍久,点燃你。
人生真是一个奇怪的过程,当你年轻充满活力,本能会指挥你尽量丰茂地去生活,多长些叶片。每一片叶子都尽可能丰厚,绿油油。某个时候,或者拐过某个节点,你会发现,实际上能留存给你自己的只有叶脉,而叶脉间饱含水养的部分,于你,并不是那么重要——不重要到它们慢慢烂掉你也不会觉着疼。那些失水易碎的叶脉举向你,一日胜似一日地清晰。比如漳州之于水仙,嘉州之于青衣江,广州之于某老师;比如秋雨之于凉鞋,糖葫芦之于纤手,麦子之于甲缝儿。比如史先生之于地坛,比如地坛之于北京,北京之于中国,中国之于地球,地球之于浩瀚的宇宙。
这个季节,如果你能在北京转上一圈儿,抬眼望望天空,晨昏的时候,你会看到斑斑点点的乌鸦。多注视一会儿,那些乌鸦多少会让你产生某种敬畏——只与灵魂有关的敬畏。它们不因高楼过多侵占了飞翔的天空而懊恼,也不因今夜无树可栖而忧愁。北风中,悠悠地飞,带着思考一般的飞。那是一种不甚美观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黑色大鸟,它觅食于人群之外城市之外,孤傲,自尊,飘忽得令人不得不充满敬意……
一个靠霓虹灯斑斓闪烁营造映衬的社会,让诚实劳动——如翻砂工,如史铁生,如天空中那些乌鸦变得轻飘、笨拙甚或毫无意义。上帝之所以还要他们存在,是因为人需要有一些重物坠着。没有造翅膀给他们,风大,整个人群倘真的失了重,极容易刮高楼上撞死了。
前几日去机场接朋友。收音机里说的哥换新车之前要把旧车上交报废。那些忙如蚂蚁的的哥大多是把旧车擦了又擦,换上最好的机油,有的甚至躺在车里陪着旧车睡上两三夜,交车的路上开得慢而又慢,心疼,不舍。唱歌的艺人给广播台发短信,说这种感觉在自己换吉他的时候也有。
我的那个旧手机放在仪表台上,后盖儿都咧了嘴儿。老婆催了又催,让我换。一个哥哥特意送了我一部新的。瞧着那个跟着我走南闯北风里雨里的手机,一边开车一边哭。
哭过之后,换了一个角度,想,唉,换个新的也好,最少它可以歇歇了。
史铁生先生走了,据说离他的六十岁生日只差几天。走了好,六十减二十一,三十九年,他坐了整整三十九年,太久了!!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