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行
绕 行
当一个人偶然看见一片令他惊颤的风景之时,是否能从容步入其中呢?弗罗斯特曾在《步入》中走到树林的边缘,当听见从树林黑暗中传来画眉胸腔发出的音乐时,他突然停住,弗罗斯特敏锐洞察到到这种音乐的黑暗灵魂——换句话说,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血液中流淌的黑暗潜质。然而在那一刻,他欺骗自己,安慰自己,说: “可是不,我是来看星星的。”诗人敬畏黑暗音乐却拒绝接受它的邀请。弗罗斯特诗歌的魅力也正在于这种复杂性酝酿出来的质地,正如在《未选择的路》中传达出的那种对未选择之路的敬意及对待选择的谨慎、踌躇和困惑特质。
诗人止步。沉默不语,又漫无边际。
我亦绕行。那些未曾步入的风景,上帝会安排我改日再相见。
一个月前我曾渴望走去的画幅——王蒙的《青卞隐居》 ,那山水精灵还在向我发出邀请:来吧,你也来……我也是一步一迟疑,走走停停,终是弃杖山麓,绕过它。
我拿不起画家奉献的这张纸的重量。力之子,王蒙。他的作品,只与力量打交道,无法促膝长谈,也无法如倪瓒山水可以坐视冥想。他用笔墨拓展出的具有强烈荒谬感的变形空间,凝视越久,越令我不安。我问自己:你面对的是什么?为何感到眩晕,为何产生这种绝望和痛苦?还未步入,却已然如面对世界的创生——山石沸腾的躯体,迫人的体积感,重量,看不见的山水精灵强壮有力,如火焰一般向画幅中本是宁静隐居之所的每一个部位冲去……《青卞隐居》在向我揭示另一种真实:失序。画家自身身处的时代困境、内心苦闷,与卓越的技能、张扬的创作个性、难以按捺的律动热情、源源不绝的生命力、破坏力,在此完美合谋,《青卞隐居》辉煌灿烂!失序变形的虚幻山水因此获得了比真实更真实的力量,永恒。
我站在这片风景边缘,带着渺小,脆弱,尘世的责任,短促的有限天年。我对自己说,里比外还大。可是我无力探险。我明白这片风景多么难以捉摸,魔法就蕴藏于那些线条和墨点,还有阴影,不明光源,它们与这片题为隐居之地的岩层、树根交错缠绕。画幅中亦有一两间平静屋子,两人在窗内相谈,另有一人正在山路曳杖而行——在这座隐无可隐的不宁山林中,他们的存在有如稀有鸟类、四肢生物一样天真自在。这是王蒙在《青卞隐居》中唯一轻轻带过的简单却耐人寻味的笔触。
我不是王蒙山水的山客,只在他的山麓边缘投去惊叹的一眼,站了站。
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梦境中,我一定是看见过这般的风景,要不我为何好端端的靠墙坐着,却常常感觉到某件事正在发生,正在改变,有什么东西正在穿墙而来?转过身,墙好好的,平静,无声。偶尔我点燃炉火,持久地凝视,就像在观察一张画布在安静中的改变。墙面逐渐暖热,火焰的影子开始跳跃。
墙面如海,一位告诉过我真名的年轻水手在唱着灵魂生死的歌,他的眼睛像婴儿般清澈无邪,他的胸脯上却被刺着北风的利爪。在更遥远的远方,一个苍老男人正在平静水边跟自己说话,他铸剑为犁,种植,食物,睡眠,上帝教会了他爱人类的秘密。他睡梦中的脸庞,犹如水滑过十分古老的岩石…….我知道一面墙背后蕴藏的美丽与力量,但可以熄灭炉火,那不是我的风景。我曾经鞠躬绕行的风景,未曾步入,也未曾失去他们。任其在墙面随火焰滑落、离去。
我轻笑,这是一个囚徒的幻觉。将探索他山的木杖当枕眠,木杖的根比墙深,梦里它会破墙而出生长我自己的枝叶,叶片有某种光,某种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