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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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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崖子村逃霾记
                   周苇杭
     自16年岁末至17年元旦,差不多一连十来天,日日被混混沌沌的雾霾所笼罩。早晨从楼上的窗子望出去,只觉昏惨惨幽暗暗,高大的楼群只剩下黑魆魆的影子,楼下行色匆匆的行人无一例外脸上扣着面具般的大口罩,或是冷冰冰的白色,或是阴森怖人的黑色,鬼魅般在雾霾中时隐时现。不用再跳什么僵尸舞鬼步舞了,也不用把印有骷髅图案的衣服套在身上招摇过市扮酷了,雾霾之下,日月遁形,阴风惨惨,鬼气森森,确非人间气象了!
     被雾霾围困的日子,做梦都想逃离雾霾的魔爪,渴望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渴望膜拜下曾经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而今却神话般可遇不可求的澄澈蓝天!可网上撒眸一圈——北京雾霾!河北雾霾!河南雾霾!山东雾霾!上海雾霾!神州无处不雾霾?还好,有海南的微友晒出的照片显示出久违的神话般美好的蓝天!那一刻微友纷纷为海南的蓝天点赞!更恨不得胁下生双翼,飞到天涯海角的那片蔚蓝里!叵耐水远山遥,画饼充不得饥肠。正在叹息间,忽见朋友圈里友人发的一段视频,喜庆的锣鼓声与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澄碧的青空下一幢仿古两层木质小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实则,别的都不在话下,视频中那蓝汪汪的天却一下子就击中了我!哇!那的天是蓝的!蓝的!下意识看一下微信定位,绥化兰西黄崖子民俗村——万里之遥的海南我是徒呼奈何了,近在咫尺的兰西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就冲这片久违的蓝天!本来想大礼拜好好宅着,给为衣食奔忙一周而疲惫不堪的自己放放假,用《金瓶梅》里西门大官人的首席傍友应伯爵的话来形容我等小民稻粱谋的艰辛便是“自咱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概括得忒tm精准了!自从我为省点子车马费而开动两条腿丈量漫漫上班路,回头再咂摸应伯爵应花子这句话,简直忒tm形象了,形象得哭的心都有了!如若不是承蒙多日不见的那片蓝天的感召,可不是要宅它个“昏天黑地”才对得起自己吗——还真是“昏天黑地”!本来这是一形容词,可望望外面肆虐的霾,不得不承认,狂妄无知的现代人生生把它的词性给改变了!啥形容词,分明白描写实有木有!遂决定放弃懒、散、颓的“宅”,“弃暗投明”,向那片久违的“蔚蓝”进发!响应友人号召,麻溜走起!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人,对所谓的东北民俗真没啥好期待的,粗鄙、恶俗,以丑为美,或曰美丑莫辨,诸如昔日穷得底儿掉现今靠兜售三俗的东北风而坐拥“本山号”的赵某,便是此恶俗文化的代言人,不看也罢!好在我是醉翁之意不在此。
      黄崖子村坐落在呼兰河西岸,距哈市60多公里,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便从城里的乌烟瘴气车马喧嚣切换到小村庄的鸡犬相闻。适逢“黄崖子村儿•新年大集”刚刚拉开序幕,早晨我在朋友圈看到的热热闹闹的那段视频,便是庆典活动的实况;幸好,我们是午后启程,抵达时小村庄已恢复了惯常的宁静,这便对了我的心思。
      小村不大,一条东西走向的村路也就几百米,路北依次排列着典型的东北民居——讲究坐北朝南嘛,利于采光与保暖。村里都是常见的平房,还好,原汁原味,还没有整齐划一千篇一律,也许这小村还没富裕到“镶金牙”的程度,不是不为也,而是,不能也,然而这恰恰是它的“好”。房子或砖或瓦,当然也偶见土坯的,甭管啥材质的房,均有敞亮的院子,院墙也是或砖或板障,都不甚高,刚好齐腰,自东向西打路上一过,家家院子一览无余——这便是东北人的大气!不藏着掖着,大有北宋名相司马光“心事一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与“土豪”们高可摩空便于藏污纳垢的深宅大院形成了鲜明对比。院子的格局家家大同小异,大部分面积都辟作园子,一丁点土地也不浪费,多半种些应季蔬菜,现吃现撷;园中自然少不了几株老树,多半是果树,也曾树树花开蜂舞蝶绕,也曾枝叶婆娑鸟雀争噪,也曾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引得路过的顽童垂涎不已一步一回头动了多少歪脑筋——眼下却枯枝萧索,在满是厚厚积雪的园子里静待春风。紧贴园子是一细长甬道,多是红砖铺就。园子与甬道之间隔有一道篱笆,各不相扰。鸡舍鸭栏则置于大院内小园外,鸡鸭鹅狗也享受主人的待遇从红砖甬道进进出出。老母鸡则咕咕咕,轻声细语招呼身后那些毛茸茸的鸡雏;鸭们一脚高一脚低摇着蠢笨的身子嘎嘎嘎不停聒噪——遗憾的是,这多半是儿时印象在脑海的情景再现,彼时的农家小院,我竟不曾邂逅此禽乐图。唯见高高的柴草垛,矗立于园中一隅,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这正是我北国乡村常见的景致,不须除雪,反正一个漫长的冬季,雪又化不了,权当给柴堆盖了一层棉被;用烧柴时,只从下面抽取就是了。正在嗟叹的当口,忽见一只红翎黑羽的大公鸡神气活现地进入视野——无遮蔽敞亮亮的蓝天下,铺满白雪的园子里,一只傲娇的大公鸡,脖子金黄油亮,快要翘上天的尾巴则墨中透蓝,满蓄着力与美,火红的冠子随脚步的移动有节奏地抖动,雄赳赳气昂昂,在雪地里印上一溜竹叶也似的足迹……这画面真是久违了,太难得、太漂亮了!仅此,我就不虚此行了!我一直有一迂腐的观念,认为把威武的大公鸡变成盘中餐无异于焚琴煮鹤般愚蠢!我若有个园子,也种几畦青菜,菜园里定会为散养的几只小鸡留出一方乐园,鲜嫩的青蔬任其啄食,小鸡们再也不必由于偷嘴而被恐吓驱逐——而主人我,对它们的豢养绝非为口腹之欲,而是耕读之余,把它们当成一幅意味深长的画儿来欣赏:看老母鸡带着一群活泼泼的小鸡雏,那其乐融融的画面,足以令观者外体天和内养慈光;至于雄鸡嘛,则如支公养马取其神骏,借以振顽起懦抖擞精神,亦人生之快事也!
      由于欣赏这幅偏得的“雄鸡图”,而耽搁了些时间,一行人等已逛完了关东民俗博物馆。掉队的我赶紧加快步伐走马观花地逛了逛。玻璃柜内静静搁置的狗皮帽子、靰鞡鞋,却在观者的意念中卷起了呼啸的暴风雪,一下子就置身于茫茫雪原。两根绳子吊在房梁上的荡悠悠的婴儿车,使人念起轻推悠车儿的那只或白皙柔美或粗糙多皱的母亲的手,以及北方先民婴儿般栖止山林的天人合一的原生态。轻巧的长方形的小炕桌、玲珑的嘎拉哈,则使时光飞速倒流,恍若你就是那错过宿处的旅人,月黑风高夜,远远地向着雪野茅屋那一星灯火,满怀希望,咯吱咯吱踏雪而来。伴着几声犬吠,吱呀一声门响,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束橘红的扇形灯柱打在当院,主人应声而出;问清原委,素昧平生的汉子老友重逢般,亲亲热热把你拉进木格窗上结满霜花、铺有花花油纸的热烙烙的火炕的关东人家。“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在主人热情豪爽的感召下,拘谨的客人也不再忸怩;本来坐炕头抓嘎拉哈玩的两个女孩子见来了生客,讪笑着把嘎拉哈沙包一一收到木匣子里,大一点的主动到厨下帮母亲打下手,那个年幼的亮眼睛妹子则依着门框低着头手里反反复复绕着辫梢,不时偷眼打量着来人。一会儿工夫酒菜就端上了炕桌。荒野人家,也没甚好吃的,若刚杀过年猪,客人就有口福了,热腾腾的血肠烩酸菜,猪肉炖粉条,外加一壶高粱小烧,比地中央的炉火更能温暖远客的心。这不是我的信口开河。而是博物馆里一组鲜活的泥塑,向观众讲述的生动的故事。这是故事,也不是故事,我更把这当成信史来解读。而今天的每一位观者,都是吊客——凭吊死去的淳厚与良善,凭吊人与人之间业已死去的最起码的那份信任……
      出了民俗博物馆,则赶往村东头的乔家大院与朋友们会合。此乔家大院非彼乔家大院,而是以当年闯关东的乔家老宅为原型复建的。乔家自然是村里首屈一指的大户。大院真叫大,账房、堂屋、长工屋、伙房、酒坊、炮楼一应俱全,三横四纵,错落有致。家主叫乔什么了着,门口挂着简介牌呢,看了,没记住。只记得他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算一条汉子!也算死得其所!说出来也好听!否则,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日本人那会儿躲过了,土改那会儿也一样死得难看,还给后人留有永远洗不清的政治污点!所以这位家主——让我姑且叫他乔老爷吧,真是死得好。
     当初的乔家大院呢?是作为土改的胜利果实分给揭竿而起的长工们了,还是文化革命时作为封资修的遗存被革命小将一把火“革了命”呢?简介没说,不过在脑中多画个问号也能理出个头绪来。乔家大院即是有一定资财的村中大户的自家基业,兴建时一定不会自个糊弄自个玩儿,神马偷工减料豆腐渣工程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历经百年沧桑也应风雨不动安如山才对,何须复建云云……毁掉真文物,再复建一批“树小房新画不古”、甚至一股子新刷的刺鼻子油漆味的假文物,神州大地已比比皆是……
     果然贵在折腾。毁掉时,有理;复建时,同样有理。常有理。
     从大院里出来,已是掌灯时分。村子里到处是大红灯笼高高挂。
     今天是腊月初十。真真应了过了腊八就是年的老话,村中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贴了大红的春联与五彩的挂钱儿,在白雪红灯的掩映下,渲染出浓浓的年味儿。
     实则离年还早着呢。同为东北,我的家乡只有到年三十的早晨家家户户才开始忙忙活活打浆糊贴春联儿。真是十里不同俗?拉住一位从农家院里出来的老乡一探究竟——这样辨明身份不易出错,免得闹出游客误认游客为老乡的笑话(今天这笑话我就闹了好几出),得到的答复是老乡一脸的不屑“谁家这时候贴对子啊!是村上统一给贴的!”。留神一看,果然,家家户户的内容都是一样的,显然团购的嘛。切!为了发展旅游,村上也是蛮拼的。
    走着,瞧着,感喟着,不知不觉我就偏离了主线,避开了红灯笼就如避开城市的霓虹灯,一步步走近村头的雪野,确切地说应该是大田。夏季来时,定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热风中送来夏虫紧一阵慢一阵的嘶鸣,现在则酣眠着,盖着厚厚的雪被。有多厚?一脚下去试试,咕咚一下,靴子就陷了进去,积雪漫过脚踝几寸深。马上就“三九”了,天儿也真冷了。“三九四九棒打不走”,我却反其道而行冒着严寒把这“浓妆艳抹”的小村庄看了个仔细。跺跺冻得有些麻木的脚,打开围巾,蒙面人似的把冻得生疼的脸围起来,只露两只眼睛,一会儿呼出的热气就使睫毛挂上了层白霜。雪野的暮色,像儿时油漆斑驳的课桌上那瓶深蓝墨水一样深。“蓝墨水”笼罩下的雪野更酷,更美,也更拉风;跑在雪野上的风,愈发地任性,想咋吹就咋吹,不时带起落叶、雪粉、破碎的塑料袋。大田边的小杨树林儿,残阳几缕,轻描淡写在林梢,淡淡着笔淡淡描,衬出远空的幽邃,雪色的端严,远树的苍黑。暮色深了又深,残阳淡到欲无,终于淹没于浩瀚的黛蓝。与许多年前的少年所痴痴凝望的景致一般无二。此刻,我便错认他乡为故乡!故乡!多梦少年的故乡是再也回不去了!纵然踩着心跳的节拍归去,我也是漂泊无依了!
     不容这感伤的情绪泛滥,手机响了——
     ——“马上来……我马上来!”
    边打着电话边向约定的地点会合。独处时刹那的感伤旋即被渐渐聚拢来的人群所淹没。
    村里准备了盛大的烟花娱宾。
    村路旁到处都是等待看烟花的人。
    火树银花后,寂寞烟花冷。
    民宿酒吧里亦不乏琉璃盏里醉芳春。

    美酒加咖啡,摇滚震天吼,传统与现代干杯,破碎的破碎,迷醉的迷醉。大屏幕上汪峰斜挎电吉它甩着长发,愤怒青年正在愤怒着他的愤怒,使出吃奶的力气在破罐破摔:
          给我你的手和你的腰肢
          让我们融化在这节奏里        
          不要在意昨日的忧伤片段        
          不要理会那些未曾兑现的承诺
          让我们一起摇摆一起摇摆
          忘记所有伤痛来一起摇摆
          明天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
          所以此刻呀
          让我们尽情地一起摇摆……
     屏幕下的众人,跟着手执麦克、脑后扎着马尾的青年,在幽暗凌乱的灯光里,劲舞狂歌……
      伤痛是一个罐子吗,疯狂的旋律中大家奋力把它甩出去,在空中划一个优美的弧线,碎成琉璃盏里激情喷洒的泡沫,再一饮而尽……
      没有人醒着。我也醉了。
      翌日头痛了一整天。
      回到城里,回到十面霾伏的重围里,头痛却奇妙地好了!
      吸霾如吸毒?霾也成了你离不开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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