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吉坷德”的软羊皮相册

  “黄吉坷德”的软羊皮相册
——那本装饰华美的软羊皮相册，翻开来竟是空的
　                                     　周苇杭
　　窗外是渐起的秋风，裹挟着少许憔悴的树叶，哗啦哗啦从敞开的窗口飞了进来。午后的日光是灿烂的，温暖的，然这热力往往被秋风的飒爽所荡涤。浩荡的秋风的凉，在户外的日头下，你是感觉不到的，在背阴处，或在敞着窗子的室内，才可领教它的幽凉如水。如此刻蜷缩在沙发上的我。月白的套头背心外胡乱披上厚重的粗麻开衫，本以为足以抵御秋凉，可还是在沙发上冷得瑟缩成一团儿。眼睛不舍地紧盯着电视屏幕，情感随剧情而起伏着——还好，趁广告的间隙立马起身趿拉着拖鞋一阵风似地把阳台及卧室的窗子闭死。再慵懒地靠在沙发上，这才妥帖，安宁了。
　　正如网友所调侃的，风沙太大了（谐音封杀）。此刻，电视片中的主人公黄佐临所面临的暴风可不像洒家我这样轻轻巧巧关了窗子，了事。任谁也躲不过的。鲁迅曾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那是民国！换了某某某时代，试试，把楼给你拆了，我让你躲。哼！……所以顺理成章地，老顽童黄佐临被抄了家，关了牛棚，且，被劳改。黄佐临在河的这一边，妻子丹尼则在对岸。夫妻二人牛郎织女般隔河相望，脉脉不得语。
　　恕我孤陋寡闻，此前，我不知黄佐临何许人也，直至今儿无意间邂逅全纪实频道的《大师》栏目。斯人于1906年生于天津富商家庭。据说到过黄家老宅的，无不被黄家的气派所震慑。说白了，黄整个一富二代。高富帅。1925年父亲送黄到伯明翰大学读商科。显然是父亲的一厢情愿，与一心痴迷戏剧的黄的兴趣南辕北辙。可见父母都是功利的，实际的，算计的。他们知道生活的艰辛与残酷。趋利避害乃人之本能，无可厚非。而涉世未深的青年则容易单纯地从个人的好恶出发。一个社会当青年都丧失了固有的天真与朝气，而恶俗，铜臭，粗鄙，势力，那么这个社会就彻底堕落了！无可救药了！想当初我的专业也属经济范畴，所以深深地知道所谓商科的刻板，枯燥，与锱铢必较。与我天性中的哲思与诗意，幻想与翱翔不仅是风马牛不相及，而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错位的痛苦可想而知。所以在小喵大学选专业时，我是掂量了又掂量，学啥呢？炙手可热的经济？法律？传媒？还是听从内心的召唤，而摒弃外在的功利？我这还保有几分天真的不太合格的家长，焦虑着。换位思考，仅从兴趣出发，对北大历史系吾的确是一往情深。文史本吾所爱。然所谓的汉语言专业窃以为完全可以自学成才，而史学则不可轻忽，是需要甚深功力的。在充分听取小喵的个人意向的基础上，当然不可避免地夹带了吾之“私货”（身为人母的未竟心愿），小喵郑重地把这冷僻的历史系填在了第一志愿。到现在我也不知我这参谋的功与过？是也非？且把飘忽的思维拉回正题，还说黄佐临。电视片中未曾提及黄的学业，只是提了黄在课余时间对戏剧的广泛涉猎。且与戏剧大师萧伯纳有所接触，并得到大师的鼓励云云。错位的纠结，郁闷，都被轻轻带过。因为是所谓成功后的回望。
　　回国后黄曾任高级职员，月薪据说600块大洋！可见父母安排的商科是有道理的！如果学戏剧？……不堪设想……这就是现实的残酷性！看到这儿，无端地，为小喵的未来而忐忑……然而我们的戏剧家黄佐临很快给了我响亮的“答复”！黄毅然辞去了这个位尊多金的工作，也就是说他砸了这个别人求之不得的金饭碗！并得到了开明父亲的支持！并与夫人，有名的话剧演员丹尼，再返英伦，在剑桥大学皇家学院研究莎士比亚，同时在伦敦戏剧学院（London Academy of Dramatical Art）向法国著名导演圣丹尼学习导演。1937年获剑桥大学文学硕士。
　　蜷缩在内心的理想，就这样终于挣脱现实的镣铐，而翱翔天际！
　　我不禁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稍一思量就又拧紧了眉头。
如果，黄不是富二代，而是我等贫士……即便努力坚守这份理想，实现的概率不是没有，而是，很小，或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钱，到底还是好东西呀！视金钱如粪土？没错！粪土才能培育又香又美的理想之花不是？
　　据说，在英伦的蜜月，黄与新婚妻子丹尼是在观摩无数场的莎剧中度过的。真是如花美眷神仙伴侣了！青春与理想可以如斯美艳，芳菲……
　　黄1937年抗战爆发后回国。行前，萧伯纳郑重地为这位热爱戏剧的中国青年定制了一本软羊皮封面相册。透过镜头仿佛我的指尖已触到了那华贵的相册。端雅，大方，古色古香。繁复美丽的花纹中间是黄执笔的一个端庄的汉字：萧。内里有大师寄语曰：
　　“ 起来，中国!
　　东方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
　　如果你有毅力和勇气去掌握它，
　　那个未来的盛典将是中国戏剧，
　　不要用我的剧本，要你们自己的创作。”
　　大师希望眼前的中国青年黄，日后能用自己满意的作品剧照来充实此相册。
　　真是殷殷重托呀！
　　回国后黄佐临任教于重庆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结合教学排演了《阿Q正传》。1939年抵沪，先后在上海剧艺社、上海职业剧团、上海艺术剧团任导演。1942年，以“齐心合力，埋头苦干”为信约，与黄宗江、石挥等人创办了苦干剧团，后改为“苦干戏剧修养学院”，导演了《梁上君子》、《夜店》等话剧。1946年参加创建文华影片公司，任编导。他执导第一部影片是讽刺喜剧片《假凤虚凰》，用浓烈的喜剧表现手法辛辣地讽刺了当时社会上盛行的欺骗风气。他还将该片译成英语，制成中国第一部英语拷贝，输出国外。后又导演《夜店》、《腐蚀》等影片。1949年，黄改编并导演了影片《表》，该片一改以往传统的表现手法，别具一格。在演员的选用上，使用了非职业演员和没有名气的演员，其中还有孤儿院的孤儿，街头流浪儿，这在当时的中国电影界都可称得上是首屈一指。该片被法国电影史学家萨杜尔列为世界电影通史中为数不多的中国名片之一。1950年参与创建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先后担任副院长、院长、名誉院长。1962年他创造性地提出了“写意戏剧观”，倡导创立中国当代的、民族的、科学的演剧体系。
　　这个戏剧迷文革中劳改时还死不改悔，心心念念琢磨他的戏剧。并酝酿《世界戏剧发展史》的写作，并异想天开地以检讨书的方式而递给组织……结果可想而知……
　　1987年以耄耋高龄导演了《中国梦》。该剧通过表演，特别是虚拟动作以至无对象交流及高技术灯光、音响的运用，比较充分地体现了他的写意戏剧观……
　　爱我所爱，至死不渝……
　　晚年的黄佐临曾自我调侃是“黄吉坷德”……
　　当年的富二代，萧伯纳眼中的深爱戏剧的中国青年黄，不断创新的戏剧导演黄佐临，死不改悔的臭老九，与爱妻隔河相望筑堤、挖沙的戏剧家，耄耋之年仍激情如火的老顽童……在公元1994年的6月1日，儿童节这天，他的人生谢幕了。　　
那与他在英伦相依相偎陶醉于爱情和莎翁的戏剧中的美丽的新婚妻子，在历经文革的暴风后，删除了不堪的记忆。幸耶非耶，只有天知道……
　　在家人大声地向他那失忆的妻子努力地告知他仙逝的消息时，妻子面无表情地喃喃道：真是的。
　　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更非娇嗔。发自失忆的木然的白发妻子之口，轻轻地，三个字，是——“真是的”。
　　多好的挽幛。
　　淡极。艳极。隽极。
　　白，雪一样的白。发一样的，白。黑，眼一样的黑。夜一样的，黑。
　　艳，比血，比玫瑰，艳。
　　多好的挽幛。
    未几，白发老妻亦悄然而逝。
　　那句“真是的”潜台词之一，是否是——等等我？

　　关于，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风骨与际遇——我也想轻轻地说一声：真是的。

　　电视片结束了。广告又呼啸而至。
　　方几上的咖啡，都冷了。起身，执壶，点火，再烧一杯。
　　在氤氲的，袅袅的，咖啡的香气中，回味：
　　那本古色古香的华美的软羊皮相册，竟然是空的。没有一张剧照……
       真是的，那软羊皮封面上刻画繁复美丽的花纹，竟然是谎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