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箭在不动中(《散文》2016年第3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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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箭在不动中
江南雪儿
一 、飞箭在不动中
喜欢动感词素:诸如箭、发射、嗖、击中、溅血这样饱含杀伤力的字眼。一种力度,一种血性。凝望久了,字字都包裹着人类心灵史滴血的信息。甚至认为,我在A4纸上写的汉字“箭”的意义指向,来自于茹毛饮血史前时代穿梭于丛林中我遥远祖先部落酋长手中那枚射向豺狼虎豹飞动的箭羽,它发射、穿越、呼啸、抵达,嗖,击中我雪白的A4纸面,力透纸背。当我写下“溅血”二字,也许就是从我们当下观赏过的某部电视剧里飞溅而出的一瓣飞箭击中肉体盛开的鲜血之花。箭是远古,血是当下,这个射程并不长,它来自于我心灵的密度,取决我思想的射程。
古希腊哲学家指出:“飞箭是不动的”,时间是由许多瞬间组成的。飞箭飞过的瞬间和时间流动的瞬间正好重合,所以飞箭才被视为不动。早些时光,我喜欢在午饭时刻,安静观赏阳光卫视播放的“寻找历史的碎片”。那些不屈不挠的历史学家为了揭示隐藏在岁月里的因果关系,他们抖开历史尘埃,追索每个细节,让碎片像珍珠玛瑙系在历史老人的手腕上熠熠生辉。历史学家探究的是因果和逻辑;而文学家则不同,他们追忆过去的通道是修辞和想象,他们驾驭幻想之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镜象与景象在他们文字中穿胸而过,对于他们而言,记忆就是想象就是重返甚至是再造。
正午的阳光在我们头顶艳阳高照,这轮太阳已然照耀过远古,还要照耀着未来,并正在普照着当下芸芸众生的我们。我们望见蓝天上有几丝淡淡的云朵,它们以一种悠闲的姿态在收放自如,让我们深感苍穹碧海的渺远和辽阔。它们在我们头顶笼罩着我们,看上去深邃遥远博大无边。它们在主宰着我们的风调雨顺。它们是上帝手掌里的纹路,翻手为夜覆手为昼。黑夜与白昼苍茫逃遁,所有的物象都向着巨大的未知消隐。我们留恋,我们追忆,心,变的脆弱而轻盈,于是,诗产生,音乐响起。于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当我写下“箭”字,宛如听到了来自祖先部落酋长那犀利呼啸的嗖的声响。
二、子弹行进在路上
一颗出膛的子弹,出发在路上。使命是方向,征程是穿越。他要穿越的是时光,胸膛,还有飞溅的血。
每一次投入都是痴迷都是终结。每一次行进都是出发也是归宿。归心似箭。剑拔弩张。
一颗出膛的子弹,出发在路上。
一枚落叶自空中飘零。轻舞飞扬,来历不明。携带前尘往事包裹一树繁华,自空中飘零而落,摇曳生姿。
每一次坠落都是无奈都是弃绝。每一次凋零都是重生都是休止。铅华洗尽。尘埃落定。
一枚飘零的落叶,降落在空中。
一枚子弹行进在他行将洞穿一切的路线上,胸膛、头颅、骨髓、血液抑或时光。
子弹在时空中动如脱兔奔如狂飙。投内容而去,直逼主题。子弹呈水平线按预定程序伴随犀利尖叫以能量和速度在眼前迅疾而过。毁灭,将瞬间发生。灭顶之灾,轰然降临。
有落叶自空中垂直而下,她从天堂般的高处与无边的落叶们一道萧萧而下,柔软,无力,脆弱,不堪一击。
坠落是沉沦。坠落是心碎。坠落是呼唤。坠落是重生。子弹有声,以手击水;落叶无声,落地生花。
一发子弹在路上,一枚落叶在空中。子弹水平而进,落叶垂直而下。子弹击中了落叶,落叶也击中了子弹。方向,被改变。秩序,被打乱。
此刻,悲风四起,我看到子弹在抵达我键盘一厘米处,铛地一声被落叶击落。于是,我看见,落叶像子弹一样命中了子弹,子弹像落叶一般落地生花。
一片落叶,一生没有任何辉煌,在她归途时刻与一颗来历不明的子弹狭路相逢,她以毕生的力量以玉石俱焚的决心与子弹一决雌雄,生命被子弹击中,放射出焰火般的绚烂光芒,她在临死前幸福地说,终于等到了这致命一击啊!
一颗子弹,一生都在路上,寻觅着可以被击穿的一切,他曾经经历过无数落叶的阻挡,都是擦肩而过而已,这一次,他被一片毫无杀伤力的落叶致命一击,他听到了子弹发自肺腑的欢笑,他在死亡前幸福地说,终于瞄准方向了啊!
一枚落叶击毙了一颗子弹,是奇迹是神话是偶然是命数。
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猝不及防莅临,哪怕它柔弱无力,却能致人死命。
三 、 诗歌不死
当年上课,老师讲授《吴越春秋》所载的一首《弹歌》: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这是一首简洁的猎歌,用八个字描摹了祖先砍竹、接竹、制造出狩猎工具,然后用弹丸去追捕猎物的喜悦劳动场景。当老师在讲授时,我就想象有一群长发赤足的女人和只穿短裤的男人在围着篝火起舞的情景。我甚至在那样的想象中把自己感动得热血沸腾。
多年前,去南方参加学习班,竟然在一个山寨里逼真地看到了这一幕。我一直以为历史就是远古离我们很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它都重峦叠嶂。然而几位近在咫尺的老人的歌喉和一群山民的舞蹈,使那辽远而深邃的历史碎片被瞬间扯回到眼前,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所有掌声都为这几位缺牙断齿的老人响起。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几位迟暮老人,就是打开历史的钥匙。我记得,那一晚,一丝风也没有,月光薄如蝉翼,柳条儿在河面上低垂。流水、小桥、歌声、帆影。我忽然不知我是在远古还是在当今。他们就在岸边唱: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历史可以重续,历史未曾走远。竹断了,可以续竹,歌声断了,可以重续。今夜的此刻,我的灵魂被放逐到吴越春秋。歌声在水面上飘来荡去,清风和明月,远山和近水,远古和当下,都聚焦在这里。他们唱着自己唱着历史唱着山水唱着日月轮回,然后他们把自己唱老唱死。但是,新的民间歌手再度诞生。这就是民歌和诗歌的生命力。历史在,它就在,历史活着,它就不死。它执拗地把我们心中那盏明灯唱旧了唱老了,作为一种文化抑或文明传承,它纵然老了,就是不死。
四、 打捞温暖线索
与对“箭”这个词同等痴迷的还有“支离破碎”这个词。这个词会反复出现在我的文字里。它是我思想碎光的折射。我的思想破碎而凌乱,不曾完整过,灵动、水光、片段、零碎,含有一定光泽度,但又像星际之星离我很远,我凝望它们犹如遥望寒夜里的孤星。我无法抵达它们,它们在高处寒光闪闪。
这是一种分离,我无法掌控的分离。于是,我就支离破碎。我在白昼里披上盔甲,严阵以待着;而在夜晚,我会褪下一层层面具和画皮,我将赤裸轻盈地飞。每一个白天我在死去,每一个夜晚我又新生。我在日落月升,我就这样周而复始死而复生,在重复中穿梭,在穿梭中轮回。
我知道,在我们慢慢变老的进程中,肉体的死亡会以一捧骨灰的形式将生命收敛在小方盒里,灵魂也会以一种决绝的阵势向着未知的远方投奔而去。肉身是我们在尘世间到此一游过的凭证,我们来过,我们留下一些痕迹,哪怕是思想的火花。离开之前,它们会以一种密码抑或咒语的方式与我们沟通,将我们支离破碎的灵魂碎光钻石翡翠般撒满一路,我知道,行走在我的来路和去路上,我所有的文字,将是串起这一缕缕光泽的温暖线索。我此生此世的所有财富,都交付给时光,隐身于我写在时光里的文字里了。
五、我不寻找,我看见
毕加索说:当我们发现立体派时,我们没有企图去发现立体派。我们只想表现出我们内心的东西。
毕加索还说:没有所谓抽象画,人必须用某些东西开始,后来可以把现实的一切痕迹去掉,然后就不再存在危险,因事物的观念在其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号。
绘画如此,音乐也如此。比如马勒,这个在多愁善感和尖酸刻薄,怀旧和批判之间摇摆的家伙,他是要用重密度的音乐元素来打击你,让你震撼。毕加索用色彩而马勒用音符书写长篇小说。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摧毁秩序,在内心需要上纵横肆意。
我想,文字也是如此,它服从内心的需要和走向,它爱怎么走就怎么走,所谓评论家,所谓读者,一切,都在作者的后面。
我们体验,我们感触,我们表达,我们行走,我们愿意,这就是尊严和风格,我就是这样,我不寻找,但我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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