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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在河崖

2020-09-17抒情散文青衫子
我是在下午去的河崖。那里极为安静,听不到虫声鸟鸣,云朵轻轻飘移,生怕惊扰虫草蛰伏,崖边上的杨树枝叶还未见萌发,去年间播的棉花早已干枯成柴,稀稀落落散漫开来,给予虫草蛰伏以掩护,包括那条土路。土路连接着村庄与河崖,像一根延伸的脉管。一根根脉管

  我是在下午去的河崖。那里极为安静,听不到虫声鸟鸣,云朵轻轻飘移,生怕惊扰虫草蛰伏,崖边上的杨树枝叶还未见萌发,去年间播的棉花早已干枯成柴,稀稀落落散漫开来,给予虫草蛰伏以掩护,包括那条土路。
  土路连接着村庄与河崖,像一根延伸的脉管。一根根脉管与田地河流次第承接,构成一幅乡野画卷,将村镇人畜植物花香包裹其中,给予这些存在以时空心灵上的定位与呈现。作为其中的一分子,自己定然被定位其中,也呈现其中。
  作为对这种定位和呈现的现实回溯,我实实在在地去往河崖,经由那条土路,以期给予这种回溯以现实的基点和切入。在回溯过程中,我一点一点缩短与河崖的距离,试着像面对一枚发黄的叶片一样去观察它、抚摸它、闻嗅它、体味它,即使这些感触这些探寻有着深深的我执印记,好象唯有如此,自己的心里才会真正踏实下来,不会贸然惊扰虫草的蛰伏,像云朵,更像那条安静的土路。
  行在路上,风在脸上拂过,自己被一种异样的感觉包围着,有熟悉,有陌生,有疏离,也有切近。在那一刻,原本的所有敏锐似乎都消失了,代之以无尽的麻木,像是到了一种时空的盲区,自己的认识辨析能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消解,内心惶恐莫名。
  如果自己是诗人,或许会对上述这种惶恐给予精准地探寻与切近,并给予属于诗人的解读与呈现。可惜我不是、也不会,只能任由那些惶恐渐次堆积,成为某种无形的块垒,像那段长长的河崖,从上游蜿蜒下来,趋向远方。
  机动三轮车从村公路上转折下来,在那条土路上碾过,留下两道清晰的印痕。车子颠簸得厉害,像是要借此机会将我体内的块垒震散,代之以土路般的安静与坦荡,机器轰鸣声撞击着耳膜,音屑飞舞,散落一地,掩盖了周围的一切。
  土路不宽,白色的碱土隐约蒙在路面,漫延到路边荒草丛中。那些碱土的面貌原本是自己所熟悉的,它和荒草一起,曾经见证了我在这片土地上的存在,它们像一面镜子,映照了我的童年身影,有声音,有气味,有动作,透过它们,我得以见识自己,见识过往,见识镰刀、草筐,见识疾飞的鹌鹑、蹦跳的蚂蚱,见识那一棵棵能挤出白色奶子的蛤蟆秧。
  如今,那些能挤出白色奶子的蛤蟆秧彻底不见了,像是根本没有来过。作为其生存的根基,那些空荡荡的盐碱地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麦田。
  人的力量是巨大的,连同后面的趋利心。在这些心力的合围下,一些植物根本不是对手,只得乖乖交出自己的领地。依照惯常的功利标准来看,它们的来去似乎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来则来之,去则去之,来去之间自有定数。
  好在还有荒草。它们像是前朝遗民,在历史与现今的权限交割中争得一隙领地,悄悄萌发着自己的萌发,荒芜着自己的荒芜,在萌发与荒芜的简单交替中坦坦荡荡,并最终趋于安静平和,没有一丝的怨气,没有一点的块垒。
  机器继续颠簸,土路继续延伸,连同那些荒草。机械播耕的印痕像一把刀子,将荒草与麦田分割开来。前几天的一场春雪早没了踪迹,气温回升,麦苗返青,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
  对于这种生机,对于这一片麦田,对于它们绿色的样子,对于它们的坦荡与延伸,自己对它们的态度本该是亲近的,近乎温情的凝视、抚摸和诉说,然而实际却相反,我发现自己在面对它们时变得近乎麻木,近乎冷漠,像是原本熟悉的两个人分别多年后再次重逢,没有瞬间的惊喜和热切,呈现更多的,是陌生,是陌生笼罩下的隔离,是隔离横亘其中的疏远,是疏远弥漫下的心之悲凉。这一切,这一切以陌生名义隐约存在的冲击,自己却像是根本无从言说,对人,或是对自己。
  好在这一切都发生在无形,即使内里一片汹涌,外表却惯常地平静。
  车子在河崖上停下,熄了火。我从车上跳下来,与弟弟和虎哥一起,用带来的铁锨挖土扔进车厢运回去,供家里盖房子用。装满一车土,弟弟开车回去,我和虎哥在河崖上等。
  河并不宽,有新近疏浚的痕迹,岸边上堆放着从河里挖出来的新土。河的上游是引黄干渠,沿途经由几个村庄农田供灌溉排涝。虎哥说是镇上统一施工,村里不用拿钱。黄水费每年都交。表面上不交农业税了,其实还得交钱。河里的水很清,看不到一条鱼。顺着虎哥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西边不远处有人下了网鱼用的迷魂阵。南岸上,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正在挖土。有点远,看不清是谁。阳光辉映下,给空旷的乡野以颜色与遐想。
  再往西,有一座小桥,一条土路从村公路上延伸出来,经由小桥与河南的农田相连接。那条路是自己所熟悉的,连同小桥附近的那段河崖。原来的河崖地势较高,堆积着陈年黄土,成了一段土岗,上面长着粗细不一的槐树。我去摘过槐花,扔给树下仰望的小丫头。我扛着竹竿去捉知了,看公狗母狗围树吊秧子。我同奶奶一起去那里搂树叶,捡那种能在石板上写字的小石猴。那些时光记忆和树叶一样多,一样色彩斑斓,一样风轻云淡,像一部无声电影,闪烁着一幅幅温馨画面。在那份温馨中,我得以回到过往,即使这种回溯有着浓重的我执因素。
  后来我想,如果那天下午去的是小桥附近的那段河崖,或许自己最开始的那份陌生与不安会少许多吧,即使那段原本熟悉的河崖早已经面目全非,土岗没了,槐树没了,知了没了,石猴也没了,连同那些荒草、树叶,雨后拱出的小蘑菇。有人说河崖被破坏了,村里的风水也被破坏了,要不从平河崖分地那年开始,村里怎么会平空多出几个傻瓜来?我不懂所谓的风水,可是那些言说,以及村里晃来晃去的几个所谓傻瓜,却像是槐树枝上的一根根尖刺,凭空刺来,带着风声,让你无处躲藏,成为长久的隐痛。
  弟弟还没有回来,我和虎哥在附近闲逛。虎哥指着麦田边上的杨树说,是父亲栽的,刨过一回,又新栽上了。新栽上的树有小孩子胳膊粗细了,同不远处的大树相比,显得稚嫩许多。虎哥在麦田边上走,指给我,从南边起,分别是父亲、哥哥和弟弟的,再往北是他的。他看着麦苗的长势分析麦种的优劣,又从地边上捡起几粒白色的肥料颗粒,用手捻了捻,说哥哥买的肥料不好,没化开。
  复又回到河崖,回到河崖的安静。我蹲下身子,看着新挖开的土茬。一个小东西似乎动了动,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只蓝色的甲壳虫,包裹在一个土黄色的壳中。壳已经破了,它不得不出来。我用小木棍拨弄了它一下,它马上装死。我把它放到手掌里,它依然一动不动,六脚朝天,缩缩着,像是个无辜的孩子。我知道,它正在蛰伏,还没到出来的时节,是我惊扰了它的节奏,真是罪过。我把它放回原处,它先是不动,过了一会儿,像是感觉安全了,才翻转身子,爬向隐秘处,继续自己的蛰伏,等待春雷的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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