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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408房间26床

2020-09-17叙事散文晗夫
今年,于我,似乎有些祸不单行。六月初,岳母去医院查出了胃癌晚期。深为震惊。岳母膝下无子,只有二女。作为长婿,我重任在肩,责无旁贷。七月中旬,妻又查出了卵巢囊肿,且定性为恶性肿瘤。一时间,风云蔽日,天旋地转,一向强大的我,瞬间犹如泰山压顶,几

今年,于我,似乎有些祸不单行。
   六月初,岳母去医院查出了胃癌晚期。深为震惊。
   岳母膝下无子,只有二女。作为长婿,我重任在肩,责无旁贷。
   七月中旬,妻又查出了卵巢囊肿,且定性为恶性肿瘤。一时间,风云蔽日,天旋地转,一向强大的我,瞬间犹如泰山压顶,几近崩溃。人命关天,事不宜迟,我决定带妻子去著名的烟台毓璜顶医院救治。
   七月十七号,妻子在毓璜顶医院住下,被安排在408房间25号床。
   我自恃强健,对医院,一向讳莫如深。然而,世间许多事情往往不为人的意志而左右。坦然面对是我不二的选择。祈祷必不可少,而抚慰与呵护更为重要。
   病魔摧毁着妻子的身体,也摧毁着我的意志。每每看到妻子凄苦的表情,看到妻子日渐消瘦的面容,尤其那恐惧的眼神,总有一种灼伤的感觉袭遍全身。
   我的豁达与幽默消隐了踪迹。
   我一次次放弃了男子汉的自尊,在无人处潸然泪下,戚戚然,惶惶然。
   今年是我和妻子结婚二十周年纪念,原本打算好好庆祝一下,甚至已经预设了N种庆祝方式,比方拍几组婚纱照浪漫一下,或是去做短暂的旅行放飞心情,至少,也要去酒店奢侈一下,热火朝天地干几杯。熟料,计划不及变化快,老天竟以这样凄绝的方式施虐于我,我不知所措。当心间被阴霾笼罩的时候,我难以阳光,整日郁郁寡欢。
   人,就是这样,平素里,面对他人的凄苦,总能滔滔不绝,天花乱坠,极力抚慰,我亦如此。而今日,当凄苦降临的瞬间,当面对的是自己亲人的时刻,我木然了。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语言,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安慰妻子。我只知道。妻子如一只受伤的小鹿如履薄冰地追随我来到医院,我成为她的依靠,也成为她的全部。此刻,她需要的是鼓励,需要的是宽慰,而我却选择了沉默。在生与死的罅隙里,我被挤扁,精神恍惚,一片迷茫。
   入院第一天,各种检查铺天盖地,接踵而来。验血、心电图、经阴道彩色多普勒、肝胆胰脾肾彩超、胸部正侧位影像、内肠镜……不一而足,眼花缭乱。我疲于应付,头昏脑胀。
   夜间,原本想睡个囫囵觉,无奈妻子一直输液,不敢闭眼,直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我与妻正吃着早饭,门一声脆响,洞开。随即,一个少妇翩然而至,人到话到:“我的天啊,还是这个房间好。”
   单听这声音,颇有水泊梁山孙二娘的气派。
   我抬头打量来人,少妇,三十出头,短发,长脸,身材修长,看模样,倒是个典型的赵飞燕。此人打扮入时,宽绰的黑色韩版长衫灵动,飘逸,印花紧身长裤衬出一双美腿,身背一个黑色靓彩防水双肩包。完全一副青春美少女的装扮。
   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春风满面和充满活力的眼睛,那的确是一湾秋水,澄澈,明快。
   少妇款款来到妻子病榻前,把背包往26床一甩,便极为热情地与妻子攀谈起来。
  “大姐,你得的什么病?”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卵巢囊肿。”妻有些幽怨地回答。可怜的妻子,她当时并不知情,我们也不可能让她知道。
  “准备动手术吗?”少妇打破沙锅问到底。。
  “嗯,来做手术。”妻再次怯怯地回应。
  “哈哈,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囊肿么,割掉就行了,看你吓得!你猜我啥病?”少妇笑得有些放肆。
  “你也是来看病的?”妻子有些疑惑。
   我心里也一惊,是啊,从精神状态来分析,你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人跟疾病联系在一起,因为,从她的脸上读不到一丝痛苦与不安。
  “大姐,告诉你吧,我是癌!”少妇依然快人快语。
  “啥?”妻一脸惊恐。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阵刺痛。如此清纯动人,如此活力四射的女人竟然患的也是癌?作为难以攻克的医学难题,人人谈癌色变,她竟能如此平静,这份超脱与从容,尤其令我震惊。
  “啥,癌,癌症,我得的是癌症,”少妇依旧轻描淡写,随即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有什么可怕的,一切上天早给你安排好了。姐,你四十多了吧,我才三十四岁,就是咱俩都死了,起码你还比我多活了十年,是不是?”
   尽管少妇缺少点口德,但是她的豁达与乐观还是给了我极大的震撼。视死如归,慷慨赴义,这些词一股脑地涌现在我的脑海。于少妇,似乎很是妥帖。在死亡的渡口,她已经抛弃了缆绳,把自己化为一只不系舟,顺流而下,任意漂泊,至于何处是归宿,似乎已经并不重要。我静静地看着她,心里矛盾着,是惋惜?是敬意?还是欣慰或是祈祷?难以说清。
   少妇在26床住下,与妻临床,交流很是方便。一切放妥,她的话匣子再度打开。于是,从她如数家珍的讲述中,我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她叫幻影,来自烟台本市。因患子宫癌,一个月前来毓璜顶医院做过手术。其时,她的癌细泡已经扩散,医生根据病情主张切除她的卵巢,然而,面对医生的提议,幻影怒目相向,断然拒绝。从她的言谈中,我明显感到了母性的自卫与自尊。卵巢是女人生育能力的象征,也是女人身上重要的免疫器官,失去卵巢,便剥夺了生育权,这对一位母亲来说,尤其对这样一位年轻的母亲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是一种肉体乃至心灵的戕害,我想这该是幻影内心最为纠结的。这次重返医院,是基于她的病情加重,在亲朋好友的反复劝说下,权衡再三,想想十三岁的女儿,想想体贴入微的老公,想想对家庭幸福的维护,她终于改变了初衷,在生育与生命的较量中,选择了后者。她的选择是明智的,没有了生命,一切无从谈起。
  408房间因为幻影的到来而生动起来,先前的沉闷渐渐被打破,大家积极参与幻影的话题中。美食,时装,出游,都成为热烈讨论的话题。幻影对我女儿的服装颇感兴趣,甚至讨要了去在洗手间里试穿,然后就是一场走秀。此时的幻影不是病人,分明是一个称职的模特,那份洒脱与轻盈加上少妇特有的韵味,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庆幸,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刻竟然遇上了幻影这样一位天使,我一度忘却了正身处医院,严峻的考验在等着我,确切说,在等着妻子。我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笑颜,不时甩出几个包袱调侃一下,引来一片欢笑。病房里有我,便有了笑声,以至于笑声惊动了隔壁,几个病友不时来我们病房小憩,窃取欢乐。
   然而,欢乐毕竟是暂时的。
   历经四天的准备,七月二十一号,妻子要做手术了。
   幻影的手术也安排在这一天。
   妻子的手术定在八点,幻影的定在十二点。
   一大早,幻影就起床了。
   妻子由于恐惧,一夜难眠,当她无力地从床上坐起,幻影的问候适时传来:“大姐,醒了?”这问候明显温情了许多,缺少了以往惯有的爽朗与豪气,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妻子木然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护士来了,给妻子量了体温,测了血压,然后招呼妻子去手术准备室灌肠。
   灌肠是妻子手术前的一个必备环节。为了保障手术顺利进行,必须把大小便排干净。其时,护士把一大袋子药水从患者肛门灌进肠子里,通过刺激肠道形成腹泻,以达到清空肠道的目的。可怜的妻子反反复复被连灌了七次,护士终于说了一句“行了”。妻子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
   这期间,幻影自始至终跟随着妻子,不时地安慰几句,犹如亲人在侧。
   七点二十三分,手术车来了,高大威猛的“车手”身着绿袍,屠户一般把车子忽的转了一个圈,然后高呼一声:“25床,上车!”这声音太过阳刚,直喊得我头皮发麻。
   回头看妻,正怯怯地看着手术车发愣。
  “上车吧,没事,很快就会回来的。”我轻轻揽住妻子安慰道。
  “大姐,坚强点,没事!”幻影也在一边鼓励,并随手搀扶着妻子往手术车那走。
   穿着病号服的妻子颤抖着爬上了手术车,仰卧,微闭着眼睛,胸脯急剧地起伏。我知道,一种奔赴刑场的恐怖正占据着妻子的思维空间。
   手术车快速地前行。我紧紧跟随。
   七拐八拐,眨眼来到手术室前,门一开,车子忽的推了进去。门一关,我被拒于门外。
   我的心突的一紧,与妻子恍如隔世,一种生离死别的凄然袭上心头,泪水再次奔涌。
   手术室外,守候着许多病人家属,互相小声交流着,互相劝慰着。大家的心是相通的。
   我寻了个座位,忐忑不安地坐下。偶尔与身边的病人家属交谈几句,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不一会儿,麻醉师喊我进去签字。没想到,手术前的麻醉竟然有这么多的风险。
   我硬着头皮把名字签上去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不时有手术车推进推出,医生不断呼喊着病人家属的名字。
   女儿攥紧了我的手,一脸的恐惧与焦灼。
   八点钟,主刀医师宋主任驾到,我如同看见了大救星,立马站起问候。
  ……
   等啊等,等啊等,下午一点钟,妻子终于做完了手术。
   手术车更为急速地驶往病房。
   妻子出来之前,幻影在11点半左右被推进了手术室。
   当手术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靠了过去,但见幻影仰脸躺着,表情木然,或许是做过一次手术的缘故吧,并无多少慌乱的神情。
  “大妹子,挺住!”我挥手致意。
   幻影没有回应,也来不及回应,车子便一掠而过。
   车子蛇一样蜿转了一下,径直钻进了手术室。
  ……
   终于,妻子和幻影再次在408房间相遇。
   医院犹如监狱,手术后的病人无异于上了一场大刑,好端端的人儿瞬间有如经霜的花儿,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妻子全身冰凉,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头顶或大或小三个吊瓶。我遵照医嘱,不时地呼唤她几声,捏她几把,让她醒来,以免睡得太死出现意外;又不时地按揉她的脖颈、胳膊、大腿和脚心,生怕落下后遗症。
   喘息的当儿,我扭头向26床扫去。但见幻影也仰躺在床,龇牙咧嘴,不住地喊疼,她的老公便不住地俯身安慰。
   时间在慌乱与惊恐中前行,不知不觉临近黄昏。
   妻还在昏睡。
  “姐!”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一回头,是幻影在轻轻呼唤。她正强扭着身子,奋力朝向25床。
  “哥!”看到妻子毫无反应,幻影索性转移了目标。
   我急忙站起,过去轻轻给她掩好被角。
  “姐……怎么样?”幻影的眼里满是关切。她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强势,明显有气无力。
  “没事!”我笑着安慰她,回头瞥一眼睡得死沉的妻子,却禁不住泪满眼眶。
   幻影不再言语,怔怔地望着妻子,一股亮晶晶的东西从眼里渗出。
   妻子昏睡了两天两夜,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我甚是高兴。
  “姐!”幻影依然轻轻地呼唤,并朝妻子伸出了手。妻子努力地睁开眼睛,朝幻影轻轻动了动手,算是回应。
   其实,她们哪里够得到,能够得到的是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这一刻,我潸然泪下。我无法坚强。面对生命与生命的默默对语,面对不幸与不幸的挽手相搀,我无法坚强,悲悯与感动盈满心间。
   幻影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尽管脚步有些迟缓,但从躺着到站起,毕竟是一大进步。
   妻还“赖”在床上。她一向身体孱弱,如今太多的器官切除,无异于雪上加霜。
   幻影每天开始进行恢复性训练,其实,也就是去走廊走动而已。每次回来,都在妻子的床前停住,陪妻子聊天,鼓励妻子多吃东西,早日下床。
   与妻子相比,幻影以强者自居,我们重温了她以往的欢笑。
  “大姐,手术算个么,你拿他不当回事儿他根本就不是回事儿。”幻影不屑地说。
   妻子在病床上哼哼呀呀地回应:“疼呢,怎么不算回事儿!”
  “姐,我这都是二进宫了。天上飘过五个字,那都不是事。没事,不疼就好了。”幻影说着,兴奋起来,开始手舞足蹈,蓦地,她紧皱起了眉——一不小心抻了刀口。
   妻子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我喜出望外。
   幻影也很开心。
   幻影像一位师父,耐心地告诫妻子下床后的注意事项,引流袋该怎么处理,小心碰着留置针,吊瓶要高于头顶,以免引起血液回流等等。如果不是穿着的问题,你会疑心她是一位很专业的护士。
  “姐,走!”每天早晨醒来,幻影便吹响了行军号。
   妻子和幻影成双结对频频出现在走廊里,幻影甚至剥夺了我陪护的权利:“哥,去去去,你个傻老爷们跟着干什么?耽误我们说悄悄话!”
   每当此时,我只好“悻悻”地走开,然后目送着她们远去,心里暖暖的。
   在幻影的陪护下,妻子的身体状况一天天好转。
   七月二十六日早晨,查房完毕,幻影开始打理东西,她要出院了。
   临行前,幻影与妻子并排坐在25床上,手指相扣,紧握一起。
  “姐,我先走了哈,保重!”幻影红着眼说。
  “走吧,祝贺你!”妻子流泪了,“幻影,早日康复啊!”
  “姐,把你的电话号码和QQ号告诉我,咱们常联系。”幻影边说边松开了手,去掏手机。
   妻子口述,幻影记录。
  “小美女,你也加我,”幻影又把目光对准了我女儿,“咱俩审美观点一样,你的服装我超喜欢,以后多交流哈!”
   女儿笑着点头,又靠过去,给了幻影一个亲吻。
   幻影要走了,我们全家,不,整个病房都涌出了屋子,送别。
   生,可以预测;死,无法预料。在生与死之间,需要一个支点,这个支点乃精神与意志浇铸而成,而幻影,无疑是这一工程的建筑师。她给予我的,不是瞬间的精神供养,而是对整个人生的参悟。于我而言,她具有导师的意义了。
   看着天使一步步走远,我攥紧了妻子的手,在心里默默念叨:幻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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