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随笔)致时间(二)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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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没有什么能超越时间、劈开永恒的吗?
雪莱《致爱尔兰》诗云:“艾林呵,我可以站在你的海边,计算那涌来的不断冲击在沙滩上的浪涛,每一波就象是“时间”巨人手执的一只斧子,不断破开“永恒”底界限;行进吧,巨人,继续征服;永远寂寞地行进!在你无声的步履下多少邦国覆没了,那几千年来不畏风霜和雷电的金字塔,也已在你的残踏下化为虚无。还有那君王,唯有他独自辉煌,也不过是冬季活一天的苔藓,你轻轻一步就使他化为尘土。你真是所向无敌呵,时间;一切对你让步,除了‘坚定为善的意志’——那心灵神圣的同情:只有它始于你之前,又存在于你之后。”
坚定为善的意志,那心灵神圣的同情,这些动听的名词真的能超越时间和永恒吗?值得怀疑。罗门的诗歌《麦坚利堡》里有一句:“超越伟大的,是人类对伟大已感到茫然”——我可以套用于此:超越时间的,是人们对时间已感到茫然。
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里那个在北极荒原上迷路的淘金人,没吃没喝,日夜赶路,为了活命丢掉了包括金子在内的一切身外之物,却没有丢掉他的表。在自然界,人是不需要看时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在北极那种恶劣的环境里,时间对一个人却无比重要。随时随地知道时间,一个人才能维持他生命的力量,保持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动物从白天黑夜的更替知道它的生命在延续,而人必须知道得更精准,到小时,到分。这是身为掌握文明的人类的执拗,它包含着一种高贵,超越了生存的需求,它让人在面对严酷环境的折磨时保持着一种智慧生物的骄傲,而这骄傲是支持他活下去,藐视自然、与自然肉搏到底的动机。所以那个人一直不肯丢掉他的表,身体再虚弱,精神再沮丧,每天仍然不忘给表上发条。他的一切都失去了,但生命之火没有熄灭,那根持续走动的表针清楚地表明生命之车轮还载着这垂危的人。
这不是茫然,这是执着。当时间已所剩无几时,紧紧地抓住树枝,让这片叶子再多残喘几日。
关于“表”的重要,我有一次切身的体会。我八年前曾去到云南西藏交界的梅里雪山脚下的雨崩村旅行,那地方与世隔绝,村民外出一趟不容易,许多人都没有表。村里给我们当向导的藏族人看见我的表很喜欢,想向我买,我只有这一块表,没有满足他,他还很失望。以当地人的生活作息,并不需要准确知道现在几点几分,但他看见一件能准确计时的机械,还是迫切地想要。自然状态下的人们对工业产品的新鲜、好奇吗?可是我们的手机、相机这些比手表更先进更高级的东西,他却没有什么兴趣。这就是人对生命流逝的敏锐的感觉,他需要知道时间在一分一分的过去。一块表戴在腕上,会让他感到踏实,这滴答跳动的时间是我的,这分秒流逝的生命是我的,虽然不能用语言表达,藏在心底的感情却古今相同。
这也不是茫然,这是平淡。当时间还很充足,从从容容地骑着马,在那大树的浓荫下不紧不慢地踱步。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受冤屈入狱的银行家安迪,凭借他非凡的坚韧和智慧用20年时间挖掘了一条地道越狱成功后隐姓埋名,去到太平洋中的一个岛上渡过余生。他入狱时年届中年,此时已是老人,无家无儿,在世上没有谁认识他,一个人所曾拥有的一切他都失去了;面朝大海,却不想春暖花开,只愿将饱经忧患的痛苦记忆,日复一日赋予无边的汪洋。到了这时候,他还需要一块表吗?他还需要看时间,知道现在几点几分吗?我不知道。出于本能和习惯也许吧,但是对他而言,表盘上分秒流逝的时间已不是必需牢牢抓住的紧迫,也不是可以慢慢享受的悠闲。时间,只是一种无意义的流动,和海潮、海风一样,单调地重复,重复,直到和生命一起归于虚无。
这才是茫然。大海,沙漠,荒丘,这些自然界最荒凉的所在,最能激发人对时间的茫然。对人世失去念想的人,最愿意寻到一处荒凉的归宿了却残生。可是年轻的雪莱站在爱尔兰的海边,看着时间巨人的斧子不断劈开“永恒底界限”时,内心里是否也像还完了人世孽债的老安迪一样茫然呢?他最终在一个暴风雨将至的傍晚泛舟出海,消失在黑暗的浪涛之中,是否也是被那无边的茫然蛊惑而轻生呢?他极力鼓吹升华主题的“坚定为善的意志”,“那心灵神圣的同情”又到哪里去了呢?不可知,不可知。人总是这样自相矛盾,言行不一,超越着不可超越,茫然着无所茫然。……
2016/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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