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湖湾的秘境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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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湖湾的秘境
/朱谱清
春天的小小异响
春天的湖湾,身体里藏着大大小小的异响。那只红嘴蓝鹊飞起来,它的翅膀里藏着一只飞箭,将自己射向天空,也射向山岭深处的黑松林。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它们练习滑翔射箭,也练习弹琴歌唱,对它的同伴是弹琴复长啸,而对我,则是对牛弹琴。不多一会儿,受了第一只飞箭的感染和影响,一群红嘴蓝鹊将自己射向天空,它们翩翩然飞翔的长尾,像绅士先生的燕尾服。
那些野花的身体里,也有小小的异响。它噗嗤一声开了,又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是山谷喊它出来玩耍,过一阵子,山谷又会喊它回家。我时常去湖湾边长满野草野花的小路上,走一走看一看,闻闻那些野生植物的清香,触摸那些柔软摇曳的枝条。山谷里的野孩子实在太多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一张张纯真野性的笑脸,在湖边、竹林下、坡地上打着滚追逐嬉戏。仔细听一听,能感到细微的呼吸,或许还有几朵花几棵树相互对谈的私语。沿着湖岸走走、看看,对此,我感到内心充盈着无法言说的宁静和安详。由衷自在的盛放,自然状态的生命莫过如此。
我确定,站在林子里的这只鸟,和旁边树上那只鸟不一样。它们也开会,也日常叙事,也谈情说爱。春天的歌声里,有孤独者的清吟,也有呼唤伴侣的颂词。一只、两只、三只……这只、那只,甚至一群……请你们离我近一点,这样,我就可以听见你们小小的热烈的心跳了。
春天的异响是小溪流、黑松林带来的,也是油菜花、小蚂蚁、大黄蜂带来的……也必定来自某个人的胸腔,胸腔里的大海或者湖水,水与岸的相互拍击、相互激赏。突然想起佩索阿,忧郁苍白面容上的那双黑眼睛。他说,既然我们无法从生活里提取美,那就让我们设法从无法提取美的生活里提取美吧。我想,他一定是被困在道拉多雷斯大街太久了,也许他不安的灵魂,没有遇到治愈自己的解药,没有遇到让自己安静的湖水和山林。
由此想到自然——承托社会的容器和身处其中的人类个体,容器在裂变,从而产生诸多差异性的肉体和魂灵,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现实,书写不尽的——巨大的谜!
山林深处
十二点半又见红嘴蓝鹊,我称它们为“燕尾服先生”。
它们的长尾巴在竹林间在松涛间若隐若现,这应该是我见到的迎接春天第一群的使者。大多时候它们像一群神情肃穆的黑衣人,压低嗓子嘎嘎地说话或者在山湖间飞翔,今天我听出了它们心情不错,声音明亮轻盈了许多。其中有一只在唱:“好啊,春天好啊!”,如此反复形成一小段奏鸣曲。
令人奇怪又惊喜地是,平常闹不明白的鸟语,今天能听出歌唱的内容,是能够用文字加以描述的:“好啊……春天好啊……”
三天前下了年内的第三场雪。今天,我去山坞里,苍山背阴处依然怀抱残雪,大部分树木抖落了积雪迎接春天,还有一些松树侧枝上堆着雪。其中有两三棵树的树干,趴着几只形态各异的小雪狗,那样子很憨,不知这些树是否被怀里的雪孩子逗笑了没有。
被水淹没了将近两个月的平湖长堤,终于露出水面,可以到山里走走了。12点40分,一只白鹭扑闪着划过湖面,然后消失,那一瞬,我的眼睛被这雪白的翅膀点亮。
山林深处人家不多,一位大姐在竹排上洗衣服,我蹲在岸边和她聊了几句闲话,才知道她姓戴,水库移民就近后靠安置在此。平常夫妻俩经营一家农家饭店,烧些土鸡土菜,填补前来游玩的城市客的肠胃。儿女们则成家立业在城里,还有几天到除夕,即将回来团圆过年。
“那时候子女多,小时候拉扯他们很辛苦。现在呀,日子还过得去。”
我注意到,屋子门开着,电视里传来红梅花儿开的歌曲,曲调大声而热烈。一只黄狗,朝我汪汪叫,拿黑黑的眼睛瞅我。戴大姐说,皮皮,不叫,不叫,这是附近人。那只叫皮皮的小黄狗,听了女主人的话,不作声了,依然拿黑眼睛瞅我。
皮皮,皮皮,渐渐地我试着学女主人唤它的名字。它开始还迟疑,慢慢竟摇着尾巴,围在我脚边转悠了。
我发现
我发现一蓬蒿草在老去。我发现一行柳树在老去。我发现芦苇虽然抖擞着精神,但头发止不住稀疏,像一个人行走在中年,担着生活的担子,又要承受许多责任,总归免不了心力憔悴。
我发现苦楝的叶子又落了一些,到底有多少,我没有仔细数,也没有人能够说清。
我发现那棵老枫树是个老顽童,它并不怕冷,棕褐色的小旗帜还高挂枝头,莫不是指引鸟儿冬天来玩耍。
我发现乌桕的身体比秋天更加鲜艳,喷张的血脉是不是快燃烧到了尽头。如果我这样想,你会不会灵犀似的感应?如果我这样想,你会不会说这伤感虚伪,掺杂着轻飘飘的假情义,抵不过柴米油盐的真实?
我发现有人总是践踏美好:随意丢弃的垃圾袋、烟头、快餐盒、矿泉水瓶、诱鱼饵料……随手往湖岸一扔,甚至往湖水这大地的眼睛里扔,总是不以为意。
我发现虫子集体噤声不语,但是鸟儿依旧止不住歌喉。穿玄色衣服的是乌鸦还是喜鹊,穿绿色衣服的,我唤她“小翠”。无论是乌鸦、喜鹊、还是“小翠”,都是活泼快乐的自然之子。
我发现两条船,有时靠在一起,有时因湖水荡漾而分离。
我发现沿山道行走的人,总是低头走路默不作声。
我发现蹲下来自有妙处:总有蚂蚁在忙着搬运,哪怕只有米粒大小的几只,只有米粒大的粮食。总有植物在暗自生长,在无人看管的土地里摇曳生根。
我发现仰望天空自有妙处:天空有时蓝透,有时也心事重重。白马悠远,雁阵往远天飞去,天空可以空无一物,可以容纳万物。
我发现,湖水能容纳很多东西,其实心灵也能够,比如宽厚、比如通透、比如沉静、比如包容……
白露
叫人寻不着的迷宫般的小径,是被虫子踩过的,是芦苇狗尾草野牵牛蜿蜒过的。清晨的露水在草间聚拢,又悄悄告别。
蛐蛐们将身子隐藏在芦苇丛中,野牵牛花下,叫人寻不着。 白露身不露,这是与节气对应的老话,蛐蛐们大概也懂得。它们齐声在拉一把秋天的竖琴,更像是男高音在“西西,西西西——”地飚高音。我蹲下,静静听了一会儿,觉得那也是一首悠长的秋日之歌。俯身想看看那指挥的首领和战斗的士兵,可它们始终是群低调的隐身人,不让人看见。
两只麻灰色的蚂蚱,从芭茅草间窜出。一只由于用力过猛,还是别的什么让它兴奋的原因,我看到了飞翔的姿势。另一只,想模仿,却摆脱不了跌跌撞撞的跳跃姿势。
自然的朴素和神性,只有你身临其境站在那里并与他融为一体,才能有所体味,才能感知到很少的一部分。山间的路,往来无人,苦楝树叶子逐渐稀疏。我站在树下枝影间,想起去年看到的松鼠,而一闪而过的松鼠此刻不再出现。这松鼠成了一小段个人见闻史,成了回忆的一部分。
未被湖水漫过的地里,查阿婆躬身在扯红薯藤,红薯本地人称为山芋。查阿婆七十多岁,头发花白耳朵背,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每次跟她说话,要扯着嗓门将声音提高几度。
为啥拔掉这些山芋,可惜了。我蹲在坡地边问,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穿过喉咙,与空气摩擦碰撞,一次比一次高。问了好几遍,查阿婆方才听清。
这种山芋不甜,个小不好吃,拔了喂鸡喂猪。她嘟囔着,弓着身体继续拔山芋藤。
我跟她说过几次话,知道她一个人住在山里,平日里养着几十只鸡。有时会在山路上碰到她拔草、砍柴火,有时她会到办公室来,挨着门问,姑娘,买鸡蛋?也许她很孤单,她对我说起过儿子说起过孙子说起去死去的丈夫,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跟我谈了不少往事,像遇到了好久不见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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