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 搭(2434字)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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虾 搭
李新文
太阳把石洞坡晒得大汗淋漓时,有人牵牛去歇水。水,在溪涧里自在的流,流得一片清亮。牛遇到水,浑身欢畅,哗啦,破水而入,激起无数湿漉的回响。这声音传给鱼儿,刹地腾空而起,白生生的极有质感。汉子好不激动,綯儿一系,直奔瓦屋,从墙上取下虾搭、锄头什么的,飞快往回走。刚跨出几步,又忍不住喊一嗓子,闹鱼去呐——!这一喊,躺在榻凳上歇凉的男女翻身而起,搬上家伙什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粗大的喊声,摇得一个村子在晃。
阳光热血沸腾,直愣愣的把树上的知了叫咽了,也把满垅的谷粒晒得直喘。溪水,挡不住太阳的泼洒,干脆温热起来。牛躺在溪里甩着尾巴,用畅快的方式迎接村人到来。一霎眼,赤膊短裤的汉子下到水里,以极快的速度挥锄挖土,筑堤挡水。咣当咣当的大音在天地间飞翔、跳跃、旋转,呼呼生风,连阳光见了也掩耳逃遁。牛儿也没闲着,被人牵了,打着圈儿游走。稍不留神,运动的轨迹被一个个大浪取代。波浪儿,高低起伏,跌宕翻涌,震得两岸的土坎呱啦作响。溪水经不起轰炸,转眼疲倦了。那些喜欢安静甚至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鱼儿,终于没挡住村人的大举入侵,一条条头昏脑胀,左冲右突。是的,水边的村民没啥本事,就喜欢闹。闹洞房,闹茶,闹三朝,闹进闹出,把许多个日子闹得沸沸扬扬。也经常闹事,为几蔸白菜几棵杉树的小事,恶言相向,大打出手,不见血决不罢休。似乎不闹不折腾,就不叫日子。
水闹浑了,鱼也闹晕了。汉子婆娘打开一张张散发着篾香的虾搭在水里尽性的舀,接二连三的舀。那动作,成了此刻的关键词,也成了夏日里必不可少的影像。虾搭呈半月形,两个篾弓儿开合自如,再安上一个网,就像一只张开着的大口了。这口,宽展深长,嘴一张,似要把水里的东西统统吞进去,吃了。我忽然觉得,土地上的渔具天生就是鱼儿的劲敌或克星,永远无法达到和解。虾搭不光搭虾,还搭鱼。物件在汉子手里一舀,提出水面,网住不少内容。刁子、鲫鱼、草鱼、虾米、黄鳝,甚至青蛙、蚌壳也轮番网起来。此刻,两眼冲血的麻狗在水里不停的搭,搭一下,拖一路,哧啦啦的响。那动作,如锋利的剪刀在一匹布上行走。一眨眼,水面支离破碎。提起来,遇见鱼儿,使着劲儿抓,抓得一手的鱼鳞了仍不放松。然后举过头顶大喊,娃儿,接着。然后使劲一甩,甩向干坡。娃儿捡了,一脸傻笑着放入篾篓。汉子又了戳一下,却是只绿茵茵的青蛙。乜着眼一瞄,来了气。骂,去你的尸,猛的一甩,蛙儿满是委屈逃走了。还别说,他们要的是鱼,青蛙蚌壳什么的哪看得上眼呢。水蛇是有的,受不了人的折腾,从幽深的洞里钻出来,望了人类一眼,倒抽一口冷气。不禁思忖:不是说我的领地我作主吗?不是说众生平等有相无相吗?……等等这些,来不及思考,便被村人的喊叫搅得稀乱。只好憋足一口气,逃难似的掠向水面。蛇。蛇。蛇。婆娘见了,一阵尖叫,汉子却一下网住了,使着狠劲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掐憋了气,还敞开嘴愤愤地骂:遭绝败的,遭绝败的。而后,抛到草丛,慢慢腐烂。
鱼儿被人类追得颜面尽失,各自逃命。或插入泥底,或钻进幽暗的石缝,身子却在颤抖。但村人闹鱼的兴致正浓,又牵着那条水牯折腾,牛忙活了半晌,只想歇一下。可骂声劈头盖脸砸来——畜牲,快点,老子要你的命。牛看见那根韧劲极好的竹条举得老高,裹挟着浓黑的力量。万般无奈,只好又作了人类的帮凶。跑了一阵,一溪的水浑透了,彻底与清澈无关了。鱼儿躲在泥底或石缝里拼命呼吸,一张一噏的声音隐隐可听。也许,还在议论着什么。然而,等待它们的却是一只只铁钳般的大手。水边的人,对鱼儿插泥钻缝的伎俩太熟悉了,简直小儿科。麻狗每从石缝中掐出一条鱼,兴奋得嘴一歪,眉一扫,嘿嘿地笑,似有无可救药的高傲与蔑视。鱼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只好作罢。可能,它已明白死亡不过是上帝早已安排好了的必然降临的节日吧。
但终有桀骜不驯的鱼,在泥水里一言不发地沉着,沉着,充满巨大的愤慨。待人靠近,奋力一跃,闪到那边的清水里了,让人好生失望。其实,水里的鱼儿,甚至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不想死。死,是绝望者的归属,是冥寂者的盛筵,是失去光明的表达,是一切无可奈何的解脱。活着多好,能自由呼吸或走动,悠闲地打发日子,这样的生活谁不向往呢?就连大智者庄周也梦想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鱼儿不想死,除非被逼上了绝路。
然而,每闹一次鱼,逃走的终在少数,在人类强大的攻势下,许多鱼儿只能哀哀自叹,叹息生命的短暂和命运的不公。但是,面对人类的饕餮,又有什么用呢?往往,一段溪里的鱼被捉光后,没什么留恋的了。于是,锄头一举,将堤捣翻。水,长驱而入,刹那间恢复了先前的平静。这一切,短促得像个逗号,抑或一个不经意的玩笑,仿佛与日子无关。阳光里,只有虾搭网上的水珠仍在一滴一滴滑落,疑是大自然流下的一串眼泪。洗了澡,换了衣,村人欢笑着蹲在溪边的石墩上,破鱼。雪亮的刀锋走过,一条条鱼儿被打开了。鲜红的血,顺着刀光流入溪里,一条溪也红了。通红的光里,人类的笑,在时间里兀自地流。
虾搭不单搭鱼,还网鸡。把一只只雄性过剩的公鸡网住,一一阉了,就不再自作多情了。麻狗会闹鱼,也会阉鸡。闲暇时刻,背上乌黑的袋子,提一张虾搭,在一个个村子里转悠。阉鸡啦,阉鸡啦——!长长的喊声,撞得雀鸟乱飞。狗汪了几下,发觉他的气味不对劲,赶紧关了嘴巴,躲到门角里,不动。但有几只毛色斑斓的公鸡却在柴堆上叫得很卖力,说不定刚风流了一番。婆娘听到喊声,走出来,把一只只公鸡的命运交给麻狗的阉刀。女人撒了把米,唤鸡。它们不知是个陷阱,雄赳赳的蹬过去,啄食。咣当,虾搭从天而降,全罩住了。麻狗悠然而坐,从布袋摸出铁盒,打开,取出极小极薄的刀儿,在盐水碗里一蘸,消毒。又从虾搭里逮出一只发骚的鸡,两膝一夹,找准部位,刀一晃,一旋一转又一带,生命的源头便割断了。极小极小的一砣,暴露无遗,母鸡见了,很恶心,而且失望。厚着脸皮的婆娘围过来,一脸坏笑问麻狗,你的东西也差不多吧。这一说,让他哭笑不得,只差把自己的家伙什掏出来一展风采了。
不半晌,虾搭里的公鸡全变了性,歪歪蹩蹩伏在柴堆上,先前震翅长鸣的气焰一扫而空。日子一久,母鸡陷入无尽的哀怨。麻狗却说,那是很自然的事,否则哪还有什么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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