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地老田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干俺们这行的,没有一个好人。老田仰脸看我一眼,手上的动作没有任何停滞,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老田的两个膝盖,正跪在一块地板砖上。他的左手戴一只红色橡胶手套,五指撑张,拂抹着身前腿下刚铺的砖面,上面细小的水泥和沙子的颗粒,被他一一揩去。幅度和力道明显减小,他的手还是不易觉察地在动。他的右手戴一只旧线手套,握一把木柄橡胶锤,锤头成人拳头大小,落在刚铺的地板砖上,发出沉闷又弹性十足的咚咚声,随着敲击位置和力道的不同,单调,又有些许细微变化。
老田看向面前每块地板砖的眼神,像一个女人在货摊上遇到自己相中的布料,细细地捻,慢慢地摸,暗含着笃定的欣喜,还有着那么丁点儿一时不能确定的疑虑。又似一个裁缝师傅,反复比量,盘算,一门心思想着做出一等一的衣裳。他的平静和专注,让我一时间心生恍惚,突然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了幻听。哦,不。他是在看了我一眼之后,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老田开口之前爱看对方一眼。开工第一天,他在各个房间巡视,眼睛和手里的瓦刀一起闪动,东敲一下,西敲一下,我跟在他身后,一边说着自己的计划,一边盯着他的脸看,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不易觉察的反应。他的瓦刀咚咚地敲击厨房烟道:薄!挂不住墙砖。我眨巴眼睛,忽闪着心底的疑惑。石棉网。他看我一眼,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泛起的不是让人心生疑虑的一圈圈波纹,飘忽的泡沫突然破裂,细细碎碎,纷纷退去,哗啦,心底的小算盘脆生生清了零。刚才一错神儿,没有完全接收住老田传递过来的信息,他说的话,却在空荡荡的毛胚房里震出了重音儿。
找老田干活,出于偶然。原先定下的工匠不明原因爽约,恰巧在别人家看到老田的身手,一番攀谈,竟然有档期,接下了我家的活计。他今天戴了两只不同的手套。我的注意力一直在他的两只手和他戴着的手套上。那是两只失去原色的旧手套,上面粘了些湿的泥浆。我的手揣在自己棉衣口袋里。前几天,各处摸别人家铺好的地砖墙砖,这几天,又摸老田铺在我自己家墙上地下的砖,几个指头肚儿皴出了许多细小的裂纹,指甲盖边上生了倒刺,勾挂着衣兜内光滑的织物。老田的下一家雇主,一天三五趟来瞅,也是忍不住东摸一下,西摸一把。其实一个外行,即便把手摸破皮,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很多时候,我们大多数人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情,不能表现出懵懂的一无所知。只能通过下意识地不停触摸,来安抚内心深处的惴惴忐忑。
我盯着老田,看他用泥铲把按一定比例和好的沙子铺在事先洒水洇湿的地板上,平衡杆找平,地板砖铺上去,比量,拿起,掌心向上翻转,单手托举,800*800的地砖背面,泥刀均匀地抹好灰浆,重新铺在比量过的地方。右手的橡胶锤,或轻,或重,在地板砖的四个边角密集锤击,大概,四十多下。我想,自己该是有多无聊,才在他一次次看似重复不变的动作中,得到这个数字。
装修过几套房子的朋友特意提醒,铺地贴砖,不要找那种把水泥和沙子调成糊糊在地砖四周灌浆的师傅。我把话学给老田。他看我一眼,半咧着嘴笑笑,说,俺老乡早几年就让我学灌浆法儿铺砖。我不学,不安心不踏实---总觉着给人家干完活会出问题,会找后账。用抹浆老办法儿干活,慢是慢点,踏实。俺心里踏实!正说着,有人敲门,一个打扮精明的年轻女人,眼睛在老田铺好的砖上不动声色细细抠掐几遍,未开口先妖妖地笑出声儿来,听人说是铺地老田干的活不赖,来看看。老田干着手里的活儿,并不搭话。我替他着急,心说,老田你赶紧说动这个女人,定下活来好有钱赚。女人含混闪烁的眼神把我的话堵在嗓眼儿。这样的眼神,在这栋每天叮叮当当响起各种刺耳声音的楼道里闪烁不定,几乎每次交集都能把各自心底的小九九拨拉得噼啪直响。瞥一眼女人,老田悠悠地说,俺干的活,就在这里。铺地二十八,贴砖二十九,俺值这个价,不成你找别人。继而转过脸冲向我,接着之前的话题,你和俺说的那个干法儿,快,省料,俺也不能说哪个干法儿好。刚铺上去,都看不出什么,三年五年,没差别,十年八年以后,再看---看长远!
老田一米七五左右,长方脸,面微黑,短平头。精瘦。河南信阳人,有亲戚当兵,转业在我们这里的矿建公司,一个拉一个带出来,整村人都以铺地贴砖为生。老田垒烟道抹灰之类的泥瓦活,通常需要一天。老田老婆第二天来干活,上午九点下午两点半,一身运动服进门,换上干活穿的夹克,长裤,胶鞋。洇砖。调浆。递料。擦抹铺好的墙砖上的细灰。一次性纸杯里晾好的白开水递老田手上。上午十一点下午五点,换回来时穿的衣服,离开。回家给儿子做饭。小儿子十一岁,上小学。老田解释。老田和他老婆一样,每天干干净净进门,换下来的衣服叠了,装纸袋子里。收工前洗脸和手,齐齐整整离开。
隔壁单元有人来看装修进度,打趣道,老公老婆走哪带到哪,可不怕跟人跑了。老田老婆脸一红,抿嘴笑笑,继续自己手里的活儿。噫!雇小工?老田哈地一声笑,一天一百五十块钱都雇不得!用不住!有好干的活都走。老婆搭把手,俩人一对眼儿,知道4该干啥该用啥嘞。他笑,嘴巴并不全部张咧开,聊起他自己两个儿子,收到上一个雇主送来的一厚沓工钱,一样保持八分的开合度。
老田是在大儿子读小学四年级时出来的,现在大儿子高中毕业,江西当六年兵。老田说,属羊的,后半年退伍转业。我吃了一惊,他儿子和我儿子同岁,他的年龄也该和我相仿,和在这楼里干活的工匠们一样,除了身形高低不同,都有着近乎相同黝黑精瘦的面孔,老田的脸面,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大儿子到了结婚年龄,小儿子还在读书,我说,老田你得好好干了,多赚钱。俩儿子嘞!争取干到六十,歇下来享福。他答,做不动嘞。哪能干到六十啊!不干活咋弄嘞?他的话像他手中的卷尺,一抽一卷之间已经拿捏好分寸,手提式切割机砂轮转动,手起砖落,荡一线石板的尘灰落在头上地上。放预定的位置上,如榫卯合缝。稍一分神,便茫然不知所指。
四十五六岁正当壮年。我接着话头,只随口一说,他当了真,不抵了!他重重一声。不抵了?还是不敌了?有点疑惑。老田顿了顿,腰和腿出毛病。脚在湿泥冷水中浸,膝盖关节腰都是毛病。每年闲下来都打封闭针。止疼嘞。老田说着,手脚不停,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细想在其他家干活的铺砖瓦工,大都单腿左右轮换着跪地,我这才明白,他口中的好人,特指身体好的人。
老田又在重复了他的一系列动作之后,双膝跪向刚铺上去的地板砖。我突然发现,自己几乎站在了他的对面,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蹲下来。他原先戴着的的红色胶皮手套,搭在依墙而立的几块地砖上。他的线手套……他的线手套,咦?仔细盯着瞧,原来我以为老田右手上戴着的线手套,只是错觉。他的一双手,粗砺,结实,手背筋骨突暴,看不出上面落过的疤痕,更无从看到他手心里的老茧和交错的掌纹。这样的一双手,让房间里的狼藉逐渐规整有序起来。
淡淡的米黄色,上面有云絮状的冰裂图案,镜子般光滑,明净,地板砖传递到我手心里的是沁骨地冰凉。我不知道,这样的温度,老田的膝盖跪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也无法想象老田和老田老婆今后还将有怎样的劳作。老田头上的迷彩帽,不知什么时候帽舌转向脑后,露出夹着一支铅笔的右耳和轮廓分明左耳。他穿着的蓝色夹克,胸兜后背机绣着某装饰材料公司的名称和电话号码,字体和阿拉伯数字呈橘黄色,水泥的灰土遮盖住了原来的色彩。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我的通讯录中以“铺地老田”这一代称存在。他和我同在的毛胚房里,墙面满眼粗拉拉的灰白色,一些深深浅浅的影迹被水泥凝固,树木,动物,夸张的脸,变幻的云,异形的手掌上断裂的掌纹,或者,是老田口中说过的那片麦地,蒸腾着热气翻滚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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