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信先生

“怎么不写呢，你？难道我没有缺点和错误？快写吧，全班就差你这张大字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帮我拧开墨汁瓶盖。他企求、忧虑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向我射来。我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毛笔蘸了墨汁，照着黑板上的样板写了一张大字报交给他。他接过去与其他同学的卷在一起夹在胁下，快步向校革委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这是三十多年前，他启发我写大字报批判他的情形。这情形犹如一组电影镜头，多少年来时常在我眼前闪现。

他，李忠信先生----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语文老师。 那时，李先生年逾四十，中等微胖的身材，平头，圆脸，留着黑白相杂、粗而短的络腮胡。先生穿着总是那么朴素、整洁，戴一副深度近视镜，颇具学者的风度与气质。

李先生上课不仅思路清晰，有板有眼，而且形神兼备，声情并茂，极富吸引力和感染力。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

先生教《清平乐.六盘山》时，把这些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简述时代背景、古诗词常识和扫除字词障碍后，先生就古声古韵古调地吟诵起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他摇头晃脑，眼睛似闭非闭，俨然饱学的私塾先生。先生讲析课文更是趣味盎然，引人入胜。他既忠实于原作，又展开合理想象，营造氛围，让听课者有广阔的再创作空间。随着先生抑扬有致、顿挫有序的讲析，我仿佛看到：高天淡云之下，杆杆红旗迎风招展，队队红军跟着毛泽东雄赳赳地登上了六盘山......李先生讲到“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一句时，十分投入，声音洪亮，神情坚毅，举手投足之间便把毛泽东对革命前途那超乎常人的自信、乐观、豪迈表现得惟妙惟肖。

李先生是教学的行家里手，更是善解人意、关爱学生的“慈母”。我家姊妹兄弟多，父亲又在外地教书，我承担了为生产队放牛的任务。每天清晨去放牛，免不了上学要迟到。有次，我迟到了，数学老师罚我站在走廊上，我低着头，满脸通红，泪水似断线的珠子往下掉。李先生和颜悦色地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明情况后，非但没有批评我，反而特许我早上可迟到几分钟，下午可提早一节课回家。先生这一善举，免去了队里对我家的闲言碎语，也免去了母亲对我的责打。为抢回耽误的时间，每次放牛我都带着书、作业本，挂着自制的写字板到山上学习。李先生知情后，在班上表扬了我。那可是我从上学来第一次被老师表扬。当时，我虽腼腆地低着头，心里却热乎乎的，感激的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先生对我的关爱从此镌刻在我的心头，并将陪伴我一生一世。

也就在这一年，全国开展了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斗争。我校也不甘落后，大字报铺天盖地、声讨的怒潮一浪高过一浪。一天写字课上，李先生捧着一沓报纸样大小的白纸走进教室，脸色戚然而平静。发完纸后，他说：“革命小将们，这节课我们响应校革委会的号召，以实际行动----写大字报向修正主义路线猛烈开炮！具体地说，写我的大字报，批判我犯的修正主义错误。譬如：给你们留家庭作业啦，要大家背诵课文啦，搞定期或不定期的考试啦......这大字报的样板贴在黑板上，请小将们照它的格式去写，写好后交到讲台上。”说完，先生便在教室里巡回指导。听了他的话，我就一直犯困惑：“老师不是挺好、挺善良、挺负责的吗？为啥要向他猛烈开火呢？”我拿着毛笔，久久地望着黑板发呆。就连平时作业交得最迟的那位同学都交了大字报，我还没有动笔的念头。先生见状，便急忙过来询问。于是便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后来，我才知道先生在课堂上不厌其烦地启发诱导我们写他的大字报是有苦衷的。先生的学识水平、教书育人的责任心和艺术性在全校首屈一指，其余的人无法望其项背。因此在这次斗争中，李先生首当其冲，被定为“黑典型”，必须经过全班“革命小将们”猛烈炮火的洗礼，才能过关----回到无产阶级教育路线上来。现在想起来，我真悔恨，因自己的无知与固执，险些让恩师吃了大亏！

上五年级时，李先生调离了学校。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可我一直没有忘记他那春风化雨似的教诲，慈祥母亲般的关爱，还有那企求、忧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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