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梦话

仲夏夜，梦话

　　　　　　　　　　　　　　　一、
　　少时似乎并不太贪吃，现在却十分地喜欢，热爱吃与吃有关的事情。迷迷糊糊地躺沙发上打盹，听到电视里播一道菜，说是拿豆腐做饺子皮，登时睁开了眼，看电视里怎么把豆腐用柄平刀划下来，撂在一只海碗底，搁馅，用纱布托起豆腐叠过去，用手掌把边角压合一起，一只白胖胖，娇弱得不能拿手触碰的饺子便做成了。　

　　这样的食物吃的是心思，一份精细，口感未必特别，依然是惯熟的豆腐味道。吃日式料理豆腐，压得嫩嫩的，切一小方放在深色陶碗里，撒点清盐，用小汤勺一口一口挖着吃，吃的是集室内环境加餐盘礼仪之大成的细腻感觉。可知，舌尖上的味蕾与视觉、触觉、知觉、感觉是缔结了联盟的兄弟姊妹。美好的食物离不开感觉。
　　所以有些懂得勾心的男女，巴巴的，不怕麻烦地自己用面粉鸡蛋烤制一只蛋糕，用精致的纸盒装上，拿去送给爱人。这样的礼物跟店里橱窗摆的样品比较，质量口感多半逊些熟练，吃到嘴里，味道却是绝对上乘，重的就是那份亲手制作的心思，独一无二的心思。 　　吃的人更由此知道自己独一无二，值得一个人去这样认真地，花费两个小时，站在厨房里，搅拌鸡蛋面粉黄油，低头看看食谱，仔细校对碗里的食材分量，用心用意地烤只不凡的蛋糕。 　　肯在细节上讨好一个人，哪怕待不得经年，分了散了，那一刻的刻意总是真的。 　　常见失去了爱情的人用食物填补空虚。化悲愤为食量，把自己吹气球般吃成胖子，多半是女人做的事。这时的好胃口似乎与伤情很不对称，其实是一种挣扎，竭力忘却，旧日的恩怨与情义。 　　能吃得进食物的忘记是积极的忘记。这样的女人，即便这会儿形容邋遢，臃肿不堪，但可以相信，过不了太久，她会扔下盘子里吃了一半的炒河粉，到厨房里洗手与新的爱人做一碗莼菜汤。 　　毕竟味蕾虽说客观，也不算太挑剔，却附和不了感觉，再好的食物也仅仅是食物，流过喉管，安身养命，却食不甘味，白白糟蹋了东西。留着一条命，其实还是为找着有情人，一块吃下一顿晚饭。 　　　　　　　　　　　　　　　　　　　　　　　　　　　二、
　　七月末，气候一时三变，正骄阳似火，突乌云漫卷，极低极低地压在建了半截的大智路楼房顶上。觉得黑云压城城欲催这样的句子真是好，裹着绿色安全网的楼好像要被它压倒，倾覆。 　　隔着条窄窄的街，仰望着对面黑云压楼，逼仄，局促得叫人紧张。忧心忡忡地想，要是它倒下来怎么办。我站的这间饮品店，肯定是逃不开的。

　　那么身边这些陌生人，年轻的店员，抱着婴孩的母亲，站在檐下，挑着一担莲蓬避雨的农妇，刹时间都要归结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同生共死。 　　那时候，陌生就不陌生，人与人的距离，冷漠，隔阂种种，也就血液交流，果真记得大家只是炎黄子孙，一个大家庭了。所以，灾难来临，也是人最温暖最贴心的时候。 　　顷刻，暴雨倾盆，雨滴溅在地面上，砸起一粒粒黄豆大的水珠。走来走去的脚、鞋子，转眼沾上了黑色的污迹，又转眼被洗掉，像从没脏过。 　　一个一个的行人跑到檐下，面向着街面，没人进店，默默站着。在店里的还是刚才在店里的，买了饮料。后来进来一两个穿着认真的女人。 　　总有些意识在悄悄流转，一群陌生人默然地，心照不宣地遵守一个秘密。除了抱婴孩的母亲似乎获得某种豁免权，放下肩上大大的布挎包，坐在店里休闲凳上，逗弄着孩子。 　　雨小了。两个少年冲出屋檐，像两颗弹丸，踏着有弹性的步子，沿着停泊在路旁的车林，迅速消失在对面。再等了一会，年轻的姑娘撑开遮阳伞也走了。 　　最后，卖莲蓬的女人直起身子，挑起担子，换到空旷地方做生意。 　　一群人默默地风流云散，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个眼神。到底还是陌生人。 　　这样就对了，要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比如灾难，比如孤独，特别的需要帮助，需要取暖，因为一场阵雨，聚在檐下的人们就好比我们的人生。当聚则聚，当分则分。 　　各自做各自的事去，逛街的依然逛街，做事的依然四下找人做事，发呆的依然发呆，等到下一场暴雨到来的时候，再次聚集在一起，按着隐秘的阶层、内心，有距离地亲近，慰藉，交换鼓励。 　　　　　　　　　　　　　　　　　　　　　　　　　三、
　　给自己买了几条裙子。一条价格高得离谱。
　　是等人的时候到威伊盛广场无意看上的。非常无意。顺着衣架一排排地看，不觉得惊艳，不觉得有必要添置什么。店员提起一件衣服对我说，你试试，很适合你的。 　　好的。裙子的领是垂的，一褶一褶沿着肩胛随意地搭下来，露出脖颈两侧清晰的锁骨。 　　站在镜前走了两回，衣料很滑，很软，像一层皮肤凉凉地贴附在又一层肌肤上。忽然就觉得它是我的，它跟我有缘。 　　拿了回来才觉得过于奢靡，配它要黑色镶密密水钻的鞋子，要有缎带一样光泽的鞋绊环绕在脚髁。光着脚在开了空调的房间里试穿，找出一只黑色手包，捏在手里做势要走的样子细细端详，觉得真是好看。打电话给W，说你要请我吃饭，要精致的包厢，才配得上我的裙子。W在电话那头笑得花枝乱颤，说，女人真是麻烦，买了马就要配鞍，一生被物左右。 　　一时语塞。待想到要跟她辩解喜欢物的美好就是内心的美好，她已挂了电话。 　　依然兴致不减，又把衣橱里近期买的，早前买的衣服拿出一些，一件件地试。有条宽大的棉布裙子要系腰带，系上来觉得紧，松了一个扣眼才扣上。遑遑胖了，立即想着减肥。每天不吃晚饭，饿了只吃一个苹果。 　　就是这样的。人一生被物左右，为物所制。想要瘦削好看，就要控制美食。想要昂贵的裙子，就要克扣下月的用度。没有鱼与熊掌兼得之计。也是因为如此，才真心珍爱它们，因为它们获得不易。取舍间见真意。 　　《唐山大地震》里徐帆选择了先救儿子，后半生困宥在对不起女儿的痛苦中。其实她比苏菲幸福，她抉择时，一双儿女尚压在楼板底下昏昏噩噩不知情。她躲过了看到孩子对她无限信任，无限期盼、恐惧的眼睛。而苏菲，她的女儿八岁，聪明懂事，从她身边被纳粹拖走，送进毒气室。孩子细小的身子不断从粗暴的大手中扭回，孩子湿乱的额发下，碧蓝的眼睛望着她，嘶声哭叫着妈妈。 　　这样的取舍才可怕。如果是我，宁肯跟着她们一起去。不要抉择。死不难，活着才难。最强韧的人恰是苏菲，还有徐帆扮演的那样的，抉择保全另一个生命的抉择。 　　幸运地，我抉择的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前途，命运，平淡，庸碌，不值一提。如果能够这样，平淡地老去，消亡，像一粒微小的石子，投入深海，瞬即平静。不需要大悲大喜，没有阅览过悬崖极地的奇特旖旎，陡峭风光。错过一些据说很精彩，很绚烂的东西，也不要紧。
　　平安，家人，爱人平安，就是福了。
　　所以，我原谅自己，买了条昂贵的丝绸裙子。
[ 本帖最后由 绝版蔷薇 于 2010-8-2 18: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