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力自由方成树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下课音乐响了——是的,是音乐,不是铃声,铃声只是它的前身。音乐之前是电铃,电铃之前是手摇铃。远一些,是悬于大树上的一个汽车钢圈,再远一些——我就记不得了,钢圈以前,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信号,让学生上下课的,我真的了无印象。但不论是什么,终归是
下课音乐响了——是的,是音乐,不是铃声,铃声只是它的前身。音乐之前是电铃,电铃之前是手摇铃。远一些,是悬于大树上的一个汽车钢圈,再远一些——我就记不得了,钢圈以前,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信号,让学生上下课的,我真的了无印象。但不论是什么,终归是能够发出嘹亮声音的东西吧。
明澈的电子音乐切断了我的沉思,不过沉思之躯尚不是首身分离,隔着断口,我的记忆还能玩强地延伸过去,连接到断口那边的东西。记忆的陈迹相当芜杂,但刚从记忆之链上分开的东西中,有一样异常清晰,仿佛刚刚砍断的树枝,断口上还有新鲜的汁液在滴沥。
的确有一棵树,是一棵苍老的椿树。
每每见到或者想起那棵椿树,我总会想到它和它同类的原名叫樗。总会想起,是因为我很喜欢。字很古老,字的本义也便掩藏在远古的神秘之中。我无法知晓它的构字原意,我却有一种感觉,那个字最初的样子一定标示着樗的生态原貌和创字人的精神原貌。神秘之外,应当还有世人共有的喜爱和敬畏。应该没有后来的“椿”字所包含的世俗祈愿,那些祈愿也没有牵强地关联到春天,而忽视了世间无木不逢春的事实。至于包含更加粗浅、直接之感官体验进而得到附带世俗价值评价的“臭椿树”的称呼,则又可见既爱美,又贪功图利,又常患得患失的俗众对这个树种的歧视和厌恶。
不过我也想过,其中一定遗传了别的谬种。我的猜想是,它本名樗,中性;后名椿树,含褒扬意,“阳性”;再后名臭椿树,含贬抑意,“阴性”。“椿树”者,盖由“樗树”而生音误,遂成讹传,而至今焉。古之识文断字者,凤毛麟角之属,而庸庸俗众之口误广传如风,变“樗”为“椿”,于情于理皆可当焉。此变颇合众生意趣,只乃此变将这一古字之意蕴完全掩埋于历史之尘沙中再难复现,终是遗憾。人只知其为“椿”而不知其“樗”之原名,是世俗众生的趋俗之功。至于在其俗名前又冠以“臭”字,又可见俗众简单的取舍与肤浅的爱恶。
它庄重的大名被人遗忘了,它粗壮的立地之根也被城市生活的物质准则所限制、拘囿。世风无日不新无日不凌乱,而此樗活得依然精神矍铄,我真佩服它顽强的命力和畅达的态度,我想,一定有一种力量支撑着它,它才能在坚硬的城市里抓牢一方立足之地,展春秋容,行春秋事。
我所寄怀的这棵椿树就在校门东恻,巍巍然,凛凛然,颇具古韵。这棵椿树仿佛正当壮年。年年枝繁叶茂,岁岁结荚成串。我常见它春发的样子,初叶嫩翠,略带浅红,于虬曲之枝亭亭玉立,总会撩拨起我失散多年的少年情趣。
它夏荣的体态尤其丰腴,只是我不常驻足凝视,大概是天热之故,椿树紧贴一堵北墙,它投下的阴影又越墙而过,于行人不足庇护。我也不会减缓乃至停下匆匆行足,源于我在职业和生计之间若干疲惫与仓促。
它秋熟的样子在我总是历历在目的。金黄的荚仿佛被扎成束,在秋阳下静静的,在秋雨中暖暖的。路过,我总会对它仰视,仰视,在匆匆而过的日子里打捞起一些能让我心平气和的人与物。
这条街还是土街的时候,我见过它外露的根脚上密密的皱褶,以及它粗壮的根脚斜斜地扎入土地的样子,那些根脚仿佛粗壮的脚趾抠进泥土。街道硬化的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起高垫底,致使那些根脚今日不复得见。也许受到了水泥路面的阻遏,根干部位如人的肚腩那样发达起来的树皮无法入土,就在坚硬而平整的水泥街面上像火山熔岩那样慢慢翻卷缓缓扩延。椿树仍在焕发青春的事实,让我暗自心惊,也让我对它肃然起敬。
自我在这所学校供职,我的大多数日子便由按时振响的犀利的电铃声无情切割,后来又被和悦的电子音乐声善意分解,承蒙它们的关照,我的灵魂和肉体仿佛变成了七零八散的样子,任由千篇一律的日常事务在时光长路上将其随意摆放、组合。我的心灵际遇也便如城市里的行道树,由最初的榆、柳变成西槐,西槐变成青杨,青杨变成雪松,雪松变成香樟。倏忽转瞬,传统逊位,时尚贲临;古典隐退,现代登场。
香樟树在城中道路、街巷两边站立十多年了,我却无法肯定它们的命数一定比先前的榆、柳、槐、松更好,会好到再也不被别的树种替换。作为城市风光的新贵,香樟树无法回避当下的劫难,而劫难往往生于春天——它们长势太好长得太快,树顶总要触碰到行道上方的输电线。它们就被集体砍头,年年砍——它们被砍去头颅的时候总是在春天!
我说过,没有老树的城市不是仁厚的,此话意指城市总随人的喜好改变着样子。像老树以及老树一样的东西总被无情杀伐,城市总在展露最新的容色。城市的残酷是连行道树都必须长得中规中矩的,不可标新立异,不可鹤立鸡群,不可独出心裁,不可我行我素,不可红杏探墙,不可旁逸斜出;不可不论资排辈,不可不统一着装,不可不固定姿容,不可不“口劲”一致……这个城市的树木曾经几乎长不大,如今绝对长不高。屡遭砍头,又屡屡冒头,行道树终于无意识地显露城市的主要性格,无意识地投下城市的大致影子。
我说“几乎”,是因为这里毕竟还有一棵苍老的椿树。
可算是动荡不羁的城市仅有的孑遗了。真的,这棵椿树是这个城市绝无仅有的一棵老树。
提示上课的电子音乐响过不久,大面积高强度的喧嚷渐次沉寂,不是众鸟高飞尽,而是习惯复入笼。教室,那些鸟笼中继续发出板正的声音。不过我不想听了。听了三十多年,最近我才悟出,我和那些容色板正声气端庄的同事们一直都在充当着“刀斧手”的角色,并以此为业换取有限的生存。我们都有罪了,但所有的罪恶都是合法的。
听,每个“笼子”里都有一个“刀斧手”,他们向香樟树一样的孩子们发出电锯一样的声音。
“刀斧手”和“香樟树”们都没有选择,就像城市和行道树没有选择——一个冷战从我的后脑勺生出,再顺着脊椎一路下滑,我却无法感知那个冷战最终落于何处。
我也不愿多想人一直给自己编织“鸟笼”又在其间大肆杀伐的事实,因为,模式教育是一把强横的利器,它最大的功效就是割去人自由发展的根基。
但有闲暇,我只想看看校门东恻的那颗老椿树。
我的身高一米八零,我试过,我无法合抱那棵树。它的腰腹部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树洞。树洞的来由已不可考,有主无主亦不可知。洞不高,半大的孩子手可探入。树洞里年年生出锯末一样的东西,显然,它一直在遭受虫蛀。几年前,有人用混凝土将其填实、抹光。不让虫子继续蛀蚀,也不至空穴贯风徒然作响。世间不乏好事者与心存仁厚者,但不论属于哪一种,在这一棵树,我以为此人毕竟干了一件大好事。
天造的奇迹最让人触目惊心。不久前我发现,洞口周边的树皮在变厚、隆起,向内向前翻卷,观彼情势,我能知树皮仍在持续生成,并向中心方向推进,势欲完全封闭洞口。
我就想起我的右手拇指,其上有一微凸的长条形疤痕,一件往事与之相关,非特铭心,亦且刻骨。少时,自制鱼竿,少不更事,左手握竹,右手持镰,由外向里用力砍削。冷不防,一刀开肉,指骨显露,随即血流如注。捏手回家。缺医少药,母亲大人向邻家索得少许磺胺结晶,敷其上,白布条包缠,月余而愈。伤口愈合,但留有凸瘤,至今仍存。设若当时能够缝合伤口,当不存此瘤!如今我却知道,人在世间所有境遇都有不可更改之由头,那道伤痕也便留存了我少年时期的若干期许与憧憬、轻狂与懵懂。
看得出,这多年来,洞口周边的树皮一直在奋力长合,此树想凭本己之力封闭那个洞口。此前,只因洞口一带木质腐朽,树皮的自愈之力无所着落,蛀洞未能愈合。如今可以了,树皮以填充物为骨,欣欣向荣,它开始自我疗救!
人其如此,树犹如此——我从来相信树木不比人低能!
这棵幸运的椿树最大的幸运是它一直身处城市的僻静处。几十年来,城市的每一次变脸变身都没有涉及这条僻静的街,它才悠闲自得地长到令我仰视的高度,也才有幸成为城中唯一一棵老树。越来越注重容止修整的城市如果一如既往地精心维护一张足以面世的脸而依旧不留心于它的背光部,那么,这棵椿树将有机会终老,老到能够让善于造神的城市人欣然以之为神的地步,谨遂众愿,弄到一个无上光荣的名号:神树——那时,它就获得永生了!
电子音乐再度响起,放学了。我必须先行一步离开校门,以免在潮涌一般的学生流中像一棵无根之树那样流荡、飘摇。
许多孩子喜欢蹭碰、触摸那棵苍老的椿树。也许是他们的无意识,也许是他们的志趣所在,已经成年的人们忘记了其中乐趣或者一直未曾懂得,多有视其为顽劣者。我却以为,无论少小还是老成,在此世间,有一种叫做自由生长的幸运,曾经只可意外而得:像一棵树,可被扶正,可被适当削枝,可授以甘霖、膏脂,惟其头颅与根底是不可砍削的。自此以后,此种幸运可否再得,尚决于人人命力的自由度。
2017-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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