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里窗外

这一年，我上课的教室在二楼最西头。二十二年前，我在那里参加高考，当时下着暴雨，窗外有很响亮的声音，还有白茫茫的水雾。当年的学生现在做了老师，而他的母校竟和这间教室隔着一条小街。每次进教室前，这个老师总是习惯性地在楼道里朝窗外张望一阵，和自己的命运亲切对话。

教室里变化不大，还是原来的长条桌凳，只是多了一台电视机，一套多媒体教学设备，前后有两个摄像头，考试专用的，一般不用来监视师生。教室南面三个大铁窗，有米色的窗帘。窗外是几棵翠绿的塔柏的树尖，树尖常歇着几只麻雀，像旁听生一样侧着脑袋仔细听。遇见那上课捣乱的学生，我会指着窗外那几只安静的麻雀教训他们：“看看吧，你们还没有麻雀听得认真。”校园里的麻雀濡染了书卷气，举止文雅。有时候，它们会跳到窗台上，胆大的居然走到前门。说走是不确切的，是跳，用细线一样的双脚轻盈地跳，似乎装了弹簧，像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麻雀一步步接近讲台，每上前一步都要抬起头看看我的脸色。发现我讲得很投入，它们便得寸进尺，跳到第一排，啄起方便面渣，然后迅速飞去。放学后，麻雀们冲进教室，将散落的方便面渣洗劫一空。有一天，我在学校值班，巡视的时候遇见它们，竟一哄而散。有一只老飞不出去，被玻璃一次次撞回。麻雀很笨，居然不知道改变方向。

教室南面是座综合楼，比起我所服务的这座教学楼，它算是小字辈了。然而它很魁梧，给我们一堵高大冰冷的墙，有些压抑。讲授的间隙，我会背了手在教室里走。透过南窗斜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条热闹的小街文化街。那里饭铺林立，低矮的门脸前尽是川流不息的人。尽管窗户时常关着，但喧闹的市声还是顽强地钻进教室来，和我的声音打架。我要么使劲放大音量压过他们，要么干脆停下来欣赏他们美妙的吆喝：“饮马池的机器面”、“手工酵面馍”、“新鲜草莓三块钱一斤，甜得没法了。”下面有人笑，还有人咽口水。我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他们接“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然后，继续上课。要是有一天窗外突然安静下来，我们还不习惯。有时候，很突兀地来一声“卖磨刀石”，全班哄堂大笑。我也跟着笑，笑过后跟他们讲朗读技巧。卖磨刀石的我认识，家在梁山，在汉中城里走街串巷很多年。男人的嗓音一直清脆嘹亮，并没有随着他的年岁衰落下去。你听，那重音落在“刀”字上，很夸张的扬上去，又带了故意拖宕的尾音，比我的学生朗读课文动听得多！

一次月考，我恰好又在那个教室监考。星期天的早上，教室里很安静，窗外却很热闹，依旧是此起彼落的叫卖声。好在他们习惯了，一个不抬头的答卷子。过了一会，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迟志强的歌声。声音在文化街上缓慢地行走，越来越大，大到整个校园都能听得见。开始我还以为是宣传车，待我趴在窗户上一望，大吃一惊——居然是一乞丐在地上翻滚。乞丐的双腿蜷曲着，活甩甩的，仿佛断了骨头连着皮。他一边朝前翻滚，一边用手推他的滑轮车，车上有一只大功率的音箱，歌声就是从那发出来的：“流浪的人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考生们很烦躁，不断地有人摔笔叹息，还有人大声吼：“别吵了，考试呢！”乞丐没听见，旁边的菜贩子传话给他，可他无动于衷。“走啊，走啊……”歌声终于走远。新学期开始，文化街因扩街而封堵，挖掘机轰隆过后是好几个月的沉寂。每节课都有人睡觉，我得不停地叫醒他们的耳朵，对他们大声喊：“喂，下课了。”瞌睡人忽然就来了精神。

教室北面是楼梯，楼梯北面是厕所。每到星期一，校园里充斥着粪便的味道。升旗仪式结束后，一楼的厕所旁总要堵一大片。无一例外的，大家都用手捂了鼻子焦急的等待着上楼。在这样的氛围里讲课对人的身心简直是一种摧残，除了吃粉笔灰，还得吸进粪便的味道。就这样，居然还有人说闲话。我劝他们别说了，免得把大粪吸进肺里去。第二天，讲台上忽然出现几朵栀子花。清香驱散了浊臭，让人精神为之大振。又香又白的栀子，真是赏心悦目了。问是谁做的好事，竟没人愿意说。

中小学生是中国最忙最苦，也最可怜的一群人。他们背着沉重的双肩包，每天早早来到学校。从早上7点一直要学到晚上9点，住校生还要上晚晚自习到10点半。教室仿佛就是牢笼，不仅囚禁了孩子们的身体，也囚禁了他们的想象。窗外究竟有个什么样的世界，他们无从知道，也丧失了探究的兴趣。个别孩子试图将头伸到窗外去看看，冒着极大的风险在课堂上用手机上网，看小说、聊QQ、打游戏。被老师发现，一律没收。长时间的学习，免不了上课丢盹。说实话，我真不忍心叫醒那些上课睡觉的孩子。实在忍不住，我会让他们去水龙头下洗把脸。有一次，我走到一个正在酣睡的小同学身边，摇了几下没摇醒他，我就用手捏住他鼻子。全班同学都兴奋地看。直到他憋醒，一个激灵起来，看见是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睡了几乎一节课，睡得满脸的褶子，很长时间不能平复。

楼下有两棵木兰树，夏天里绿叶葱茏，树阴下经常有高三的学生拿了书在晨读。那时候天刚亮，起床铃还没响，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出得楼门的。我是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一动人情景的。每次经过木兰的身旁，我总会感觉到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黄天不负苦心人，它们像一对姐妹，更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校园里所有艰辛与纯真的奋斗。太过用功的孩子，冲出窗外的愿望是最强烈的。三年的苦读，为的是一飞冲天。铁打的营盘，流水的青春。一茬又一茬的孩子们小鸟一样飞出窗外，飞向广阔的蓝天，老师们却还得在窗里苦熬岁月。迎来送往之间，须发尽白，红尘已老。
2010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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