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

一那个混混的姐姐(字1400）

夏日，窗外有大雨，在刷刷的雨声里写字，多么幸福啊！

开大窗子，可惜窗子并不大。迎接外面的自然凉风，也迎进了一些细微的雨丝，洒落在桌面，那是天空的泪珠。它特意出现在我面前，似乎想把我带到过去。晶莹闪透的外在，沉静无澜的内在，我不怀疑，过去，一直都包含于其中。

与世隔绝，时光沉静。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才更纯粹。很久很久以前，与童话无关，与童年有关。

我一直坚信，我永不会写到他们，我的爸爸，还有弟弟。永不会。

默默地听天空的痛哭，刷刷地砸在地面上，一切的物体上，这种富有感情和节奏的声音，让内心静谧。我长大了，并且远离了他们，每个星期往家里打一次电话，一般都是妈接的。极少数爸接，听得出来他是欣喜的，只是无话可说，于是，三两句后还是转给了妈，话语才得以绵长无穷。如果是弟弟接，更无话，直接叫他喊妈来接。

寂寞的童年。我想起那关于童年的感觉。特别是每年的寒暑假回到乡下姥姥家。我在午后寂静的村子里游荡，高树上的蝉声格外尽力。没有空调，静静流汗的感觉，每个人出汗后头发、皮肤和身体的气味。坐在木制双扇门的门坎内，风穿堂而过的凉爽。屋内的墙上贴着几副公子佳人的古装连环画。风吹过村边的竹林、稻田和菜地。雨后，看到硕大艳丽的蜻蜓。一切都是静的。包括我，穿着布裙的女童。

假期过后，回到城镇，记忆淡薄，大人们永远在忙着上班，以及打麻将。也许对于他们来说，小孩子不过是小孩子。可是，是谁说的，一个人的一生的钥匙，就藏在童年。

记忆中最清晰的，是斗争。贯穿整个小学，似乎还有初中。来自于那个叫做弟弟的人。这种经历也许有些女子有罢，有吗？

似乎我就是打架长大的。很显然，我处于劣势。因为我只比他大一岁。仇恨的感觉是牙齿非常地痒，非得狠狠地咬着、磨着，然后非得冲上去，打，失去理智。

挑衅的当然是他。我并不具有打架的天赋、基因以及渴望。一直不爱运动，至今也只是走走路算运动了。问题是，打架，为什么在多年之后，我还会想起。

他一定先出手，我必定要还一下的。他越打越重，我也必定要还的。他甚至是笑着越打越重，我也是要还的。打一拳，等我回打，他再打一拳，再等我回打。到初中时，我不得不注意到他的拳头是越长越大了。我多半不在乎痛不痛，我在乎的是斗争。虽然眼睛里强忍着眼泪，但要直到我打够了，不再回打为止。当然，他一定比我多打一下。

有时候，碰到父母在场，中止斗争的办法是各敲一板栗，或指头戳在额头上，或用筷子刷在手背指关节上（如果是正在吃饭的话）。公平地说，我被打得少，他们说没有打过我，一个指头都没动过。那么，我至少记得有一次，妈用手指戳在我的额头上，我被迫向后退了一步，眼泪就终于迸出，不止。站了好一会儿，嘴唇开始发麻，手脚发麻，脑袋有些发晕的感觉。是因为哭长了。他们大人还要对我斥责：“你明知道他是这样，你死不理他，不行啊？”他得意地笑了。当然，他得到的也更多，比如用皮鞋或者皮带狠抽一顿。

后来，在我十五岁离家到黄石读书以后，他终于成了小镇上的一个混混。虽然，也终于在爸爸的下属单位顶了职，可惜，本性难改。自然，不再打了，我每年也回来两次，终究是没有什么亲情的。我知道，可怜的爸妈，他们怕他，是真的怕。这真是可耻。当他骂他们，他们不敢回嘴，但我要对他吼：“我不许你骂我的父母！”我不怕他，也只能表达我的愤怒。一个人，特别是女子，如果可以不打，不骂，不吼，斯斯文文、温柔大方的当然好，可惜我很早已经被迫认识了，冷酷。

他也许不敢得罪我了，或者他欠我的，或者没有得罪我的理由吧，一年加起来也见不到一个月。有一段时间，他反复打电话来，说赌场老板要打死他，我语气冷淡地说：“那你去死吧。”我宁愿去救一个值得救的陌生人。最终，妈也求我了，在最后一天，我还是把钱借给了他。

有时候，血浓于水，对于我来说，是个贬义。虽然我也不想。


二叛逆的青苔（字1300）

我可以理解到他对我的爱，但，来自于他那质地较冷漠的内心的父爱，我总几乎无知无觉。回忆起来，很空白。我不知道该为自己还是他，惭愧、遗憾。他也极少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在大片大片小时候的时光里，他似乎并不关心我的成长，从不陪我玩，说话，和关心我的衣食学习等，更没有牵过我的小手之类，在别人那种任何的亲昵的父女关系的举止，全没有。除了工作，就是看电视和打麻将。如果说他是个好公民、好职工，但让我来评价，他未必是个好父亲。责任心全被我家的女性继承。

至少，他没有管教好他的儿子，他怕他的儿子。显出了他的懦弱。他有没有管教好我呢？他对别人说，他的几大遗憾中有一个是没让我去读大学而是读中专。但我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一个理想中的爸爸。或者说，他没有管教好，让自己的女儿一直像小时候一样乖，而不是在成年后，还在这里写一些反动的、叛逆的评语。

总该是有些温馨的回忆的吧。是的。高兴的时候，会在我的名字中间加个“小”，或者就把“X芳”叫“X小花”，他没这样叫他的儿子。六一儿童节，给我们买扎成捆的小人书。旧像框里，有他抱着一个扎着粉红绸带的脸上涂了胭脂的两岁女童的照片。也记得一两次到学校给我送伞的印象。

再也没有别的了。他不爱说话，但不代表诸如坚强、责任心、承担、沧桑、隐忍、深沉、慈爱之类。他不爱说话，这不影响他爱玩，而且是太爱玩。比如，几乎可以用麻将声来代替他给我留下的一切声响。所以，我认识到，一个爱说爱笑、热情开朗的男人，也可能坚强、责任心、承担、沧桑、隐忍、深沉、慈爱。所以成年以后的我，特别迷恋成熟开朗的阳光型男性，而不是青苔一样阴沉的类型。

而我自己可悲地印上了青苔的不讨喜的性格。虽然，我并不想这样。一个亲戚，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像小时候那样不爱说话吗？”多年以后，我在另一个城市生活，远离他们。没有人再问我：“你还像小时候那样不爱说话吗？”在有时候，人群里，我笑语连连，那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对于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一个成年女子。有一阵子我自己也迷惑，我说：“我很内向。”可是朋友们不认为。后来我明白了，骨子里，身体的内核始终淡漠，住着一个小小的孤僻而坚硬的女童，只不过终于懂得脱去外表的青苔。这也是进步吧。

我终于成年到完全不用他管的地步。一年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才会见到他。平时，也多半不会想到他。他老了吗，也终于增加了对我的在意。他还是不太说话，但若我跟他说话，随便说个什么，他会很专心地听着，脸上显出近乎“讨好”的高兴的表情。但是跟他讲话感觉费劲，你得主动地讲了第一句，再讲第二句的话题。另外但凡我要什么，又懒得上街去买的日常用品、小孩的水果零食之类，他立刻买来。去年的父亲节，他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忘了这个节日，可是今年的父亲节，我照样不打过去。——我觉得他既然是寡言，就不用记得这么活跃的外国节日。而且，每回的电话，我照样跟他没话说。他那刻板的脸上也终于笑得多一点了，但那突然的一笑，犹如石头的迸裂，总让人感觉吓一跳的奇怪。

我想他真的是老了。如果他不在意我，就可以不老，我还是希望他不用在意我。而我，也终于成长到不再关心有没有一个理想的爸爸的年龄了。
三 破解无颜之梦（字680）

每年，我都会记起他。从某种意程度来说，他超过了父母的意义，以至于，我不知道怎样努力，才不愧对他和他们。从十三岁到十五岁，与他朝夕相处。我的初中的语文老师。

但是，只是记起。只是曾经的依赖。

我努力地想，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要写字的样子的？

风的气息和吹过的姿势永远不变，随时把你的思绪带走，而把躯壳留在原地。

他是真的认真的教导你，可以感觉得到。

谁还会那样注意到你呢？尽管这是做为老师的天职。但何尝，那不是一种宠爱，此生难遇。再难遇。

是做课间广播体操的时候，他站到我旁边说：“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那是一首歌。我驼着背，他看出来了。

是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他布置了一篇课堂作文， 快下课时，点我来念。我站到前面，念了一半，字迹潦草，有几个字连自己也认不得了，也忘了写的什么了。只好停下来。他没有指责我，而是笑了。

是有一次，我随便应付差事写的一篇作文，而且是编的，描写我生病躺在病床上的白色场景。他拿来当范文念。还有好几次的，也当范文念。我不过贪图了这点小乐趣，完全没有想到，至今，我还在贪图着这种小乐趣。——但，终于是自言自语了。

是在有一次，班长请假的课上，没有人喊起立，他叫怎么也轮不到的我喊。其实我不是学习委员，也不是语文课代表，只是物理的课代表。我喊了起立，可是，他说声音小了，重新来一遍。

......

那些很细小很普通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记得。

有一天，做梦梦见了他。是在路上遇见，我看见了他，他还没看见我，我没敢跟他打招呼。因为，在梦里，我也是惭愧的。

我终究是，辜负了他的期望。梦里亦无颜。为了破解这个梦，不知，是否要用上一辈子啊。


[ 本帖最后由 卡卡 于 2010-7-9 15: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