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乡读树之：茶树

茶树
　杨汉立

我童年多病，而在湘西南我偏远的官舟寨里只有草医和巫婆神汉治病、驱邪，他们都喜欢用茶叶做药或者说道具。所以，我们家也像寨子里所有人家一样，总是备着一些茶叶。

山寨人买不起茶叶，官舟寨也没有茶园，但茶树在山上随处可见。为及时、便捷采到茶叶，母亲在菜地旁留了两株茶树，不时采些嫩叶子煮熟、晒干，以备用。

在我病痛难忍时，巫医念着他们自己也并一定不懂的咒语，焚香烧纸，在茶叶上使法，然后教我母亲将其一部分做成茶叶包让我日夜佩戴，同时让我喝掉纸钱灰水。母亲极虔诚，心口如一地念叨着“老天保佑，祖宗保佑”，找来一片红布，用黑线缝成一个比鸡心稍大的茶包，再用黑线做好带子，挂到我的颈脖上。我的病痛也似乎好了。这茶包便时时不离我身，像我身体的一部分，红包变成了黑包也仍在我的心窝里晃荡。很久后的某天，线断包掉，我四处寻找已经成为我身体一个器官的茶包，如猫寻老鼠一样吓弓着背，在我当天走过的地方寻觅，哪怕它变成了一颗针也要追回，生怕因失去了这具有法力的神物而让我遭遇什么不测。令我遗憾的是硬是找寻不到它，如此重大事项，我当然向母亲报告。母亲像早知有此一天一样，十分平静地说：这是天意，你好了，不需要茶包了，神就让它走了。看着母亲宁静的眼睛，我相信这既是安慰我的话，也是她告诉我的真相。可是，我仍然不习惯，老感觉身体少了什么。

没多久，我又病了，只得重复上述的情节。小小的我搞不明白为什么疾病要那么频繁地纠缠我，只晓得茶包旧的去了又换上新的，常伴我身。
如此境况，我对茶树心生喜爱是没有办法的事。

父亲还教给我许多以茶入药的偏方，如：当有人偶感风寒、高烧不退时，可口含茶水在病人身上按穴位一口一口地吮吸，使病人体温恢复正常，还可用此法排出痈疽疮疔的脓毒瘀血；若是皮肤出现溃烂，或是伤口化脓久不愈合，可用茶叶配上另外一些草药给患者煎汤清洗，达到排脓解毒生肌的效用；常用茶水漱口、常嚼茶叶可以保护牙齿坚固，防止蛀牙、牙龈肿胀、牙周炎等口腔疾病；慢慢品茶对咽炎、扁桃腺炎、腮腺炎有较为理想的缓解作用；急性砂眼暴发使眼角膜红如残阳，眼眵如脓，茶治可收奇效；伏天凉茶可称为防治中暑的灵丹妙药；水泻、下痢、小腹痛、里急后重，可用茶叶树根洗净、切片，配以他药煎服，一剂可止；常喝湘西南会同本土产的大山茶是消渴（即西医糖尿病）的辅助治疗方法；金银花茶、矮地茶可用于治疗肺气肿、哮喘等呼吸系统慢性疾病；民间医生为小儿施行推拿术，要用茶水或姜汤、葱汤以清洁、润滑医者手指和患者穴位，或起开窍、疏腠的作用。可以肯定地说，还有一些茶疗的民间祖传秘方因秘而不宣，我们尚未知晓。茶的这些实实在在的作用，让我知道它不是文人无中生有式的偏好，也让我更加喜好它。

茶树不张扬，墨绿的叶子是一种宁静的表达，即便是刚长出的新叶子也只是鲜嫩的油绿，并不艳丽。这样的树自然吸引着我与之对视，哪怕我已经从其身边走过，它也会扯着我的心，让我回来。与这样的树对视，和一潭宁静的碧水对视是同一种境界，心空的尘埃纷纷落下，浮躁的心迅速沉下来。我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特别愿意与一株茶树相视许久。

少年时代，我庆幸我经常拥有与茶树相视而目语的机会。父母要为挣生产队工分而起早摸黑，祖父母年迈，弟妹尚小，我是家中长子，只得承担一些家务事，砍柴，摘菜，做饭。我家菜地旁的茶树，个子不高，但总是用一种成熟的墨绿吸引我；虽有我所喜欢的色泽，但它文静如淑女。我边摘菜，边不时瞄之几眼，走近时忍不住捋捋其鲜活的叶子，几乎要摘而食之。

我读初二时，上面来了一个政策，初中毕业生可以考中专，但一个乡只有一个名额。考上中专意味着什么？一个山沟沟的农夫之子可以跳出农门，成为一名国家工作人员，捧上铁饭碗，吃上皇粮。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些本来考上了高中的学生回过头来插班与我们一起读初二，近20个家境稍好的学生住校读寄宿，竞争达到“白刃战”程度。我的家庭很困难，不可能去读寄宿；我也生性愚钝，缺乏心计，一直没去弄明白考学出去要如何才能走捷径。那时，有人发现贵州的高考录取线比湖南低100多分，一些便把户口迁往相邻的贵州乡村，我们年级的一些差生后来果然凭此在贵州考上了大学、中专。否则，在湖南，他们可望不可及，只能望洋兴叹。对于此类问题，我懵懵懂懂，心里一片糊涂。所以，对于突然到来的这一个报考中专名额，我也是没有到达应有的热情。其实，那时的我成绩很好，各科总分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完全有资格去拼争这个宝贵的机会。我仍然按以往的节奏学习和生活，每天放学后就小跑着回家忙家务。一到菜地，就以目光与茶树对话。我慢慢觉得自己也像这株茶树，宁宁静静。虽然，我也偶有调皮，上课时经常练字、画画、看课外书籍，甚至往前排同学背上贴纸条子，但从不大吵大闹，从不张扬，而学习总成绩始终排在年级第一。

命运真是捉弄人，在报考中专的资格考试中，我意外失利，成绩总分竟然排到了第二。听到父母黑暗的房间里深深地叹息，我心里的自责更为加深，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父母和老师。父亲当年考上清华，却成为宗派斗争的牺牲品，枉做一场美梦。在三兄妹中，我读书成绩最好，一直是父母的骄傲。父母把我们两代人的奋斗目标给了我，希望我能考上大学、中专，以光宗耀祖。我就读的炮团中学认为我三年来一直经得起大考小考，是那几届最有出息的学生。可是，现实就是这么要与设想拉开距离，设想遭遇现实的钉子，像气球一样不堪一击。我内心十分羞愧。这时，当我去菜地，便有些不敢与茶树对视。在瞟一眼茶树之时，我发现它还是原来那样亲切、安祥，并无责怪我、嘲笑我的意思，因此我在内心深处得到了安慰，很感激它。后来，我无意听到我父亲跟母亲说，有老师透露，资格考中，并不是我没有考好，而是成绩受到了人为因素的影响。我的自责得以完全释放，我也没有去怨天尤人，每天还是读书、摘菜、做饭或者砍柴，几乎每天都与茶叶平静对话。

失去了考中专的资格后，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高中重点班。后来，也许是因为命运再一次跟我的理想和重任开玩笑，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懵懂，不知道有色弱之疾，文理均衡的我选择了理科，高考上线却受限不能入读。回到我的官舟寨，天天和菜地旁的茶树见面，心里虽然痛楚了几天，终于风平浪静。我考为一名民办教师，仍然经常能够和茶树相见。我自己也渐渐成为一株茶树，不求闻达，但愿活出自己的亮色。

我以为，成为一株茶树是不错的。我家菜地边上的茶树，必须经常砍剪它，以防遮挡了蔬菜的阳光，因为菜是一家更经常、更重要的需要；但又不得不保留一两株茶树，以备急时药用。如此这般，茶树当然长不高，一千年也不会超过两尺。它无法改变这一现实，但把自己能做好的努力做好，让我们见到它的浓绿油亮和心如止水。

进了城，因对茶树的怀念日盛而爱上了喝茶，茶的档次也越来越高，现在时常喝较高档次的铁观音。看着干枯的茶叶在沸水里舒展，展现出一片鲜嫩的绿来，那茶水也是清清亮亮的，我便进入一种幻觉，在幻觉中回到我的官舟寨，与那茶树相对而坐，坦陈心迹。

本县所产的宝田茶，我也很喜欢。这不光是因为它有着贡品的血统和相当优秀的品质，也许更缘于它比其他茶更能勾起我对泥土和家乡的情感。早年，到过宝田茶场，对之一直没能忘怀。其“茶田”依山梯级，弯曲，圆润，看到茶树书写的大山乐章和精气，我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心甘情愿地成为其中一个音符或者一株茶树。而我又不可能在此做一个茶农，还是要回到世俗的城市，只能经常在灯红酒绿中辟一处清静，泡泡宝田茶喝。去年，因为思念茶树，又与几位朋友跑到宝田茶场，消解心中的郁结。展现在我眼前的，仍然是极有韵律和磁性的画面：一条条曲线，顺溜地排在山上。我想需要用铺排这个词来表示其情形，但仍不能形容波浪层涌式的壮观；需要用一线五线谱来比喻，但仍不能描写其在宣纸上洇开的情状。还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在山顶邀所有的茶树一起大声吆喝……
2010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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