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职包村

挂 职 包 村
乔举平
你一定下过乡吧？去农村检查工作、去农民家里坐坐，把党中央的惠农政策宣传到千家万户，把县里乡里的救济物资送到贫困户手中，或是去完成一项计划生育、粮油入库的突击性工作。只要你是一名干部、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员，这些工作你就会少不了要去做的，是吧？
但你不一定包过村，就是在村里长期住下来，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放下你的身份和架子，整天在田间地头、农民家中、村民会场里忙碌，时间一久，你就和当地农民没有什么两样了。我就做过这样的工作，不至一次，有一回还去了一个离县城百十里外大山之上的村子，在那里挂职当了近一年的村委会副主任呢。
这样的工作你没有干过吧？光是那村支书家海拔2600多米的大山就让你晕眩，可别说是赶路了。如果是下雨，那路就更是难走，地上像是浇了油、一步三滑，泥泞不堪。下了雪，羊肠小道就像打了蜡，滑溜溜的，稍有不慎，就有滚下沟底的危险。我这么说可不是吓你，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那时我正年轻，不到三十岁，调到县城时间不长，也正是工作认真、积极上进、不怕吃苦的年龄。凡是有下乡的任务，领导就想到了我，因为我农民出身、不会推脱、不会装病养身，再加上妻子又在乡下，没有拖累，不接送孩子、不照顾老人，一个人管着自己的衣食住行，下乡就是把单位宿舍的门一锁，就了无牵挂。
我自己也想得通，反正拿着公家的工资，在哪里都一样工作，就是吃点苦，怕什么，况且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补贴，吃饭又在群众家里，就是政策要求你掏钱，你吃过饭把钱掏出来，也没有乡亲愿收，还说你瞧不起他，你只能作罢，就节省了饭钱。乡村又没有百货商场、没有歌舞娱乐、没有刺激你消费的项目，这样你就自然节约了好多开销，何乐而不为呢？
那是腊月初一，天空飘起了雪花，很有一些诗意的味道，好像是为我下村赴任营造一种喜庆的氛围。坐在局里送我去乡里的车上，我自己觉得有点好笑，早两年，县里调我去乡政府当副书记我都没有去，关键是自己太喜欢文化工作，把当官升迁没当回事，现在居然要去村里挂职当个没有任何级别的副主任，人真是由不得自己啊，此一时彼一时，就顺其自然吧。
乡政府的仁书记、祝乡长都是老熟人，这里是我们局的联系乡，我好几次都在这里下乡，一见面他们就取笑我，让你当书记你不去，现在却来当村长，我们热烈欢迎啊。我打趣回答，我就爱当这个村长嘛，山高皇帝远，起码还有一亩三分地的本钱，说不定还能搞个相好的。一阵笑声把落在乡政府院里觅食的一群麻雀吓飞了。
这一天的雪下的真大，乡长在村干部会上宣布了我的任职通知、安排了一些其他任务，天色就临近了黄昏，雪却越下越大了，我任职所在村的高支书就领着我去村里。一出乡政府走不多远，就抄近路上了山，雪意茫茫中远山近岭一派朦胧，我和高支书就孤零零走在山梁间的小路上。
高支书人高马大，是标准乡下汉子的模样，黑红脸膛，也正值壮年，我们也认识，是全乡最年轻的村支书。他拳高量大，乡里的干部在酒场上都不是他的对手。可他领导的高家岭村却是全乡的贫困村，在全县的贫困村中也“榜上有名”，这次全县就派出了像我一样的一百名挂职干部，分赴这些贫困村开展帮村扶贫工作。
高家岭也真高，从山下到山顶我们就走了整整两个多小时，高支书的家也在山顶，村里办公的地方其实也就在他和村干部的家里，那些年村里基本也就没有办公的场所。这个村有十一个生产队，一户户人家就散散慢慢的分布在这面七沟八梁的山坡上。突然一阵狗吠，就从一户大门里迎出了村主任，握住我的手说，冻坏了吧，赶快屋里坐。原来村王主任知道我要来，就早早候在了支书家……

这样我就到了村里，住在了高支书家，将要开始一种不同于单位的工作了。我首先要求到贫困户家里看看，高支书高声说，刚来，先缓缓再说，干嘛那么急啊？我执意要走走，他就说，那就你一个人先去转转吧，我赶紧去一趟兽医站，牛发情了，先把牛的种配上，就不陪你了。其实我实在是闲不住啊，睡觉我躺不住、喝酒我没酒量、打牌我没兴趣，还不如四处走走自在。
当我踏着厚厚的积雪，推开一家家贫困户的门板，立于他们的庭院，有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困难，屋里没有炉火、柜里没有余粮、炕上没有被窝、圈里没有牲口，他们不是懒汉，他们也希望着近快能够富裕起来，但他们大多不是家里人生了重病，就是一些身有残疾的人，还有好个别是没有经济头脑、光种一些简单传统的农作物，总是等着靠天吃饭的人。看着这些现状，我的心不由得揪成了一团。
贫困，这个困绕着乡村、困扰着祖祖辈辈庄稼人沉重的字眼，就紧紧压在了我的心头。如何让这高山之坡、交通不便、信息不灵的村民摆脱贫困、早日脱贫就成了摆在我面前的当务之急。没想到我把自己的苦恼一说，高支书就笑了，高声说，你真是个书呆子，人老五辈咱们这就这个样子，你三两天就想着脱贫，你没有啥病吧？他自己笑得就流出了鼻子来，还把一旁的王主任也惹笑了。
农村的群众工作琐碎而千头万绪，没多久我就和好多群众混熟了，他们也不把我当外人，邻里有了矛盾、为地边发生了争执、为羊啃了庄稼、谁家男人偷了别人的老婆有时就会寻上我来，让我调解。我平时哪干过这样的工作啊，常常听上好半天，还弄不清是非曲直，总是搞得我一头雾水。每当这时，高支书就替我解围，先不分青红皂白，对着当时人一通大骂，然后王主任一番好言相劝，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不大工夫就化干戈为玉帛，直把我晾在了一边，好不尴尬。
一转眼，冬去春来，夏天也就接踵而至，初夏的高家岭才是最美的，山色青碧、绿树满坡、田地里的庄稼荡着涟漪，那高岗之上的天空，就更开阔，偶尔飘过的白云就像硕大的白牡丹盛开在蓝天上，随风飘过来牧羊女的一曲“花儿”就撩拨着你的心，让你生出无限的遐想。我要是走累了，就随便坐在了草地上，感到了活着的简单和幸福。
在乡里就没有了星期天和节假日，闲了就回家休息，连着歇好几天也没有人过问，在单位里记着的阳历也派不上用场，就只有农历的概念了。偶尔回一趟单位，领一下工资，就连同事也有些生疏了。他们也拿我开心，看来你这个村长当得乐不思蜀了，忙得连娘家都顾不上回了。
乡里也要求我们近快拿出脱贫的方案，还要想出一些发展地方经济的项目。我和高支书王主任商量了好几个晚上，最后提出要办个砖瓦厂。高支书在召集的全体村民大会上，让我把这个项目给大伙讲讲，我不愿讲，这只是个设想，一分钱的资金都没办法落实，八字没见一撇，要是黄了，我怕老百姓骂娘。高支书见我有顾虑，就讲了，还说得神乎其神，好像已经烧出了一窑窑砖瓦来。
就在高支书在会上高谈砖瓦厂美好前景的时候，小村学的校长慌慌张张跑了来，说学校的一间教室塌了，好在没有砸伤学生，我们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小村学就在山顶上，孤零零几间土木结构的教室，年久失修，校长提了好多次，就是没有经费啊。这下就惊动了乡里和教育局，来了检查的好些小汽车，由于山高路陡，一辆小车还滑到了沟里，幸好坐在里面的一个副局长受了点擦皮伤，算是有惊无险。
小村学因祸得福，立马拆倒重建，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也发动干部捐款，仁书记祝乡长带头捐款，高支书王主任也不落后，我也捐了半个月的工资，省里的一个单位也捐了砖瓦门窗，顷刻红砖蓝瓦的一排新校舍就伫立在乡亲们面前，鲜艳的五星红旗就高高飘扬在了高家岭的上空，温暖了大家的心。
接下来，我提议把村社的农路拓宽修好，路通了，老百姓的农产品就能运出去，外地的生意人就会走进来，要致富先修路，这个口号提了好多年，现在就到了很抓落实的时候了。乡里的领导很支持我，高支书王主任也想通了，全体村民的积极性也很高涨，正好是庄稼打碾后的农闲，我们乘胜出击，整个高家岭就在一片兴修农路的热潮中激动着。我们村班子也马不停蹄在各社跑，跑脱圈了我的两双皮鞋啊。
路好了，就有三马子满庄跑，收药材、收洋芋、贩苹果、贩菜水，庄稼人看见了实惠、感到了方便，心里就乐。他们知道我是坚决要求修路的，就格外感激我。农历九月是南乡最隆重的民俗节日“拉杂节”相继盛行的时候，大伙就争着请我到家里过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老是把我喝得云里雾里，醉话连天，但他们看着乐啊。我虽然伤了胃，吃着药，可找到了欣慰的感觉。
只要我走在高家岭的任何地方，总有熟人和我打招呼，我也仿佛和这片山岗、这些群众融为了一体，我还想干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即使这里的贫困户脱不了贫，我也为之努力过、奋斗过，起码心里没有欠下乡亲们的情分啊。可是县里却打来了电话，要我提前回单位，有一个参加全区戏剧调演的剧本在等着我去写。
也是来年天空飘着雪花的早晨，我悄悄离开了高家岭。你一定想像不出我那刻的心情，真的。我走到了山下，回首望去，高家岭正笼罩在一派苍茫之中……..

此刻，我坐在二十多年后时光这头的桌前，窗外又是雪花漫卷，我仿佛看见了一面五星红旗，正在高家岭小学的上空飘荡着……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乔举平 于 2010-6-7 08:4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