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蚕豆，以及槐花

让人把季节铭记在心的，除了气温和风景，还有被推至前台的食物。农作物、蔬菜和瓜果，它们模特一样在时令的T形台上准时呈现。味蕾一旦与时间勾结，记忆便周而复始、根深蒂固。

农家的稻草垛越来越消瘦，同样经冬的夏庄稼却越来越肥胖。田野里站立的麦子到了青春期，个子“噌噌噌”直往上长，颜色由浅绿变成深绿，再由深绿变成枯黄。风中传来春天的喜宴上微微的醉意，还有布谷鸟急切的歌唱：“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在暮春的岔道口一转身，夏天忽然就到了。

那是初夏，一个浅浅的，到处泛着青绿的夏天。池塘涨水了，塘边那棵老桑树的绿叶子肥得流油。桑树无花，一路奔跑的桑葚，魔法师一样变幻着自己的色彩和身形。刚开始是青涩的小颗粒，接下来长大发白，然后羞怯得粉面含春，再然后大灯笼高高挂，一颗颗摇曳在沃若的桑叶下，最后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终于变成甜蜜的桑葚。斑鸠闻讯赶来，吃醉了，跌倒在两千年前的爱情诗里。少年也来了，爬到高高的老桑树上，摇落一地紫红。妹妹在树下捡，少年在树上吃，吃得嘴唇发紫。发紫的嘴唇上有一点高光。桑叶筛下的一钱阳光在它上面跳跃，忽儿又跳到妹妹仰起的，光洁的额头。

薰风越来越热切，桑葚越来越熟透，少年鼓胀的衣兜渐渐洇紫。感谢桑葚，那个年代初夏时节，穷人可以吃到的唯的水果也只有它了。无须购买，不加限制，家家屋旁一树桑。不为养蚕，不为烧柴，更不为观风赏景，连哪来的树种都不知道。桑树是乡村的流浪汉，专找有人烟的地方落脚。后来有了草莓，形色味都比桑葚胜出许多，人们就把它忘了。那份淡淡的甜蜜，浓重的紫红，其实忘不掉！

左边是桑葚，右边是蚕豆。蚕豆是和桑葚同时现身的风物，我们这里把它们叫“胡豆”。它们的先祖抗御过胡地的奇寒，把耐寒的基因遗传给每一颗蚕豆。寒霜打得豆苗枯萎了，焦黑了，扎进地下的豆根却并没有死掉。来年春风吹过，蚕豆苗忽然蓬勃起来。蚕豆花是缩微版的蝴蝶兰，一只只栖息在枯瘦的田埂上。只要哪怕一丁点油菜花享用过的阳光的边角料，蝴蝶就可以摇身为鼓鼓囊囊的豆荚。豆荚是蚕豆的子宫，一胎数子，蚕豆们安卧在漆黑的子宫里，靠一只“眼皮”汲取成长所需的全部营养。蚕豆成熟的时候，“眼皮”自动脱落。蚕豆睁开眼，从一条漆黑的缝隙里到处张望。

青蚕豆可以水煮着吃，拌以椒盐蒜醋，肉质细腻面软，就着白米稀粥吃，那可是农家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了。还可以把蚕豆蒸在米饭里，文火烘烤，直焙得蚕豆干脆焦黄。蚕豆蒸饭就泡蒜薹，味美赛馔肴。干蚕豆可以炒着吃，还可以炸成莲花豆，做成五香豆、豆瓣酱……蚕豆的吃法有很多种。

最有诗意的吃食，要数槐花粑粑了。寂寞一冬的洋槐，转眼成了绿枝披拂的美人。花事悄然，没有征兆。当洁白芬芳的槐花瀑布一样挂满枝桠时，麦子还在灌浆呢。无事可做，姑娘端了梯子和笸箩，纤纤素手摘槐花。半开的槐花鲜嫩香甜，丝绸一样滑爽。无须添加作料，直接将它们揉碎在和好的软面中，再将捏好的粑粑放到笼屉里蒸，或者油锅里煎，沁入心脾的，永远是初夏的滋味。槐花还可以酿蜜，初夏的味道因此得以收藏。槐花酿的土蜂蜜三年不坏，打开后馥郁芬芳。

如今，反季节大行其道，女孩冬天穿短裤，冬天也可以吃到西瓜、辣椒和鱼腥草，却不是那个季节的味道——我们的生物钟被搞乱了。而桑葚、蚕豆，以及槐花，还有樱桃等等，因为它们的不可复制和正点达到，才又将我们的生物钟重新调好。暗藏在这些食物中的，是初夏的味道。

[ 本帖最后由 昨日时光 于 2010-6-22 05:5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