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场日夜
2021-12-23叙事散文潇湘渔父
窑场日夜烧石灰是山区的一件大事。山区水冷,夏秋之季虫子又多,种水稻少不了要用石灰。未搞集体化时,一般的农户都是买石灰。后来农村搞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生产队就成了基本的生产单位。生产的规模大了,水田多了,再去买石灰就显得不合算了,于是往往由生……
窑场日夜
烧石灰是山区的一件大事。山区水冷,夏秋之季虫子又多,种水稻少不了要用石灰。未搞集体化时,一般的农户都是买石灰。后来农村搞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生产队就成了基本的生产单位。生产的规模大了,水田多了,再去买石灰就显得不合算了,于是往往由生产队组织烧石灰。
我们队共有十一户人家,六十多号人,六十多亩水田,每年少不了要烧一窑石灰。而烧石灰绝非一件简单的事,可说也是一个系统工程。 那时烧石灰还不用煤,也不用劈柴,因为那样成本太高,划不来,主要烧茅柴。所谓茅柴,就是茅草与杂柴。生产队在搞完“双抢”(抢收与抢插)后即布置全队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去割茅柴,按斤数计工分。几天下来,一人以五百斤计算,少不了有两万来斤。先散放着,让秋日的太阳暴晒几天,等到有几分干了,队里再派人手把这些分散的茅柴堆成草垛。一般堆成两个垛子,看起来象两座小山似的。
准备好茅柴后,再安排几个懂点放爆技术的去放炮炸石(即石灰石),炸开后再用锤子将石头敲打成稍薄一点的片片,然后安排劳力去挑石灰石(我们那里叫挑坯子),将石头挑到窑场。好在炸石场离窑场并不远,大约只有一二百米,男劳力挑一天也就够了。石灰石具体重量是多少谁也搞不清,估计在一万五千斤左右。
石灰石挑到窑场后还要放一段时间,以免水分太多,同时还要等待茅柴的风干。等到秋收以前,农活稍闲的时候再去装窑。
装窑是个技术活,并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在我们村(共有三个生产队)也就只有两个人能当装窑的师傅,我们队也有一个,可他的技术似不如中屋队的那位伯伯好,每到这个时候,他自己都嫌底气不足,于是还是将中屋队的那位伯伯请来。
烧石灰的窑子也很有讲究。一般选择在一个坡度很大的地方,利用上下落差,将上部铲平,在向外的立面上开出一条宽约三米的巷道,再往里面掘土、打洞。在打出一个约一米的洞口后,再上下作业,上面的人往下挖,底下的人往上挖。在没有机械作业的情况下,人工挖掘要用上好几天才能挖通,挖通后再向两边扩展,直到挖出一个下窄上宽、上部直径约三米、下部直径约一米多一点的向天大洞,再在离底部约两米的地方划出一个承接带,以便安放承接的横梁,然后在向外的一面离地约一米五十的地方挖个较小的洞口,作为输送燃料(即茅柴)之用。
装窑前,要砍下几根碗口粗的松树,待装窑时把它们放置在糟口上,再铺上一些松技,做成一个支撑平面。待一切就绪后方可正式填装石灰石。装窑时,第一层至关重要,主要是用一些较大的石块相互挤紧,不合缝的地方就得用小块石头楔进去,不能留下任何松动之处,然后再一层一层地垒紧。垒到地面后,先垂直垒一米左右,再象砌宝塔一样,逐步缩小,砌成宝塔尖,到这时装窑才算结束。
但装完不等于成功,有时那个地方稍有松动就会造成垮塌,甚至有时烧到半熟还会发生垮塌现象。因此,窑装完后不能立即点火,而要观察一两天,估计确实不会垮塌时才正式点火。
点火烧窑这是农村非常看重的事情。旧时,烧窑前还要郑重其事地举行祭祀窑神的仪式,叫“祭窑”。一般是杀公鸡,将鸡血洒在窑前与窑顶上,目的是祈求窑神保佑,让烧窑平平安安,不发生任何意外。我们家乡至今还留传着一句骂人的话:“没用的东西,拿你去祭窑!”文革期间大破“四旧”,“祭窑”当然也在扫除之列,于是烧窑时再也用不着“祭窑”,也算省了一笔开支。
虽然不再举行“祭窑”仪式,但正式点火还是很庄重的,多是由装窑师傅手持三柱香在窑前一边作揖,一边祈祷。只见他凝神静思,口中念念有辞,一副肃穆的样子。
烧完香,再由他手持一把干茅柴用火柴点燃,然后放进窑膛里。这时窑膛里早就放好了茅柴,引火的茅柴一丢进去,“喷”的一声,茅柴就燃起来了。这时头班叉草的人早就守候在旁边,只见他们拿起叉子将放在窑门前的茅柴一叉一叉地往里送。
叉草的每班两人,工作时,两人相互交替,你叉进去退出来,我再叉进去,循环往复,一刻也不能停。别看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力气活,但也要有一定的经验,否则叉进去的柴草不一定立即燃烧;同时,这个活的确需要臂力,叉子本身是由杂木做成的,一丈多长,少不了有十几斤,一叉草也有好几斤,又是悬空作业,叉久了,两手又酸又麻,连抬起来都很困难。因此,一班时间不能过长,最多不超过两个小时。
烧窑过程中,一般不能少于六人,两个在窑前叉草,两个在外搬送柴草,两个在上面打点、观察。而实际上烧窑时全队的男劳力几乎是全体出动,因为在这期间产生队并不集体开餐,只在晚上煮糯米饭吃,因此,必须分班轮流,相互替换,有的在窑上,有的回家吃饭。
烧窑是一场持久战,前后三天三夜,一刻也不能停。凡上窑的人都少不了在窑上过夜,有的过前半夜,有的过后半夜。过夜的条件是很艰苦的,一般是在窑的旁边搭个棚子,地上先铺一层茅草,再铺一层稻草。农村的人没有多余的被盖,所以谁也舍不得把被盖搬到窑场上去,于是就每人一付蓑衣,晚上躺下休息时就盖蓑衣,至于枕头那就更不用提起了,能找块大点的木头垫一垫,那就算是福气了。好在我们那里的仲秋时候多是大好晴天,即使晚上也不太凉,就算不盖东西,也不会感冒的。
我那时高中刚毕业,二十才出头,身体棒得很,这点苦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就象作家体验生活式的仔细体味着这一过程。队长哥哥历来很照顾我,总想让我干点轻松活,譬如烧点水、送点水什么的,可我谢绝了,我要求自己象个男劳力一样全职干活,别人干什么,我也干什么。因此,我也同其他人一样轮班,照样叉草、搬草,即使胳膊酸痛也在所不辞。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在窑场过夜。仲秋的夜晚,银河灿烂,繁星点点,我抬头注视着夜空,默数着天上的星星,看着月亮的缓缓移动。尤其是看到月宫的树影婆娑,我就会想起嫦娥、玉兔、吴刚的故事,使我在静夜中展开暇思。仲秋时候,正是萤火虫最活跃的季节。窑场周围地势较为开阔,正适合萤火虫的活动。只见有的萤火虫象流星一样在夜空中划过,更多的是成群结伴团团翻飞,就象是一群舞蹈家手持火把在远处蹁蹁起舞一样,有的则粘在秋草上发出熠熠的蓝光。有时我被萤火虫撩痒了,也禁不住象几岁的孩子一样跳起身来,张开双手去捉萤火虫。捉到几个之后,就把它们放在手心里细细把玩。
秋日的夜晚既是晴朗的,也是宁静的。青蛙已经沉寂,蝉子也不再鸣叫,只是偶然有鸟儿惊起,突然会惊叫几声。不过在我们家乡杜鹃比较多,而杜鹃又多半在黄昏、入夜以后鸣叫。杜鹃的样子虽耐看,但声音却特别凄凉,自古以来就有“杜鹃啼血”的说法。每当我在夜空中听到杜鹃的叫声,心里就不免有几分紧张。 轮流守夜,时间过得很慢,肚子特别容易饥饿,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改善生活,生产队就焖糯米饭吃。因为糯谷产量低,一般情况下公社不准生产队多种糯谷,因而糯米就显得很珍贵,生产队除分一部分给农户过年过节用外,也留一点生产队有大事时用,如烧石灰、榨茶油时。窑场没有灶,就用石头临时垒个灶,支起一口大铁锅,然后将糯米和着水放进去焖。先用大火煮,等水干了后,再用细火慢慢地焖。焖了一阵,香气就从锅盖的缝里溢出来,向四处飘散,闻起来香气扑鼻,很能勾起人的食欲。快熟时,再放油,一边放油、放盐,一边翻锅,反复几遍后,糯米饭就熟了。尽管那时因为物质条件差,焖糯米饭时没有红枣、莲子等做佐料,甚至连葱花也不放,但已经是一种奢侈了,吃起来又滑又香。糯米饭熟后,由掌勺人平均分配,每人一大碗。就肚子的需要说,本是一口气可以扫荡干净的,可乡里人没有吃独食的习惯,即使在窑场吃一次糯米饭也还想着家人,于是强忍着只吃一半,留下一半带回给家里人吃。
因为守夜就是熬夜,打精神消耗战,需要有充足的精神,于是生产队再穷也得要买一两斤好茶叶。记得那次我守夜时,生产队好不容易买到了一斤石山茶(是在高山石壁上种出来的茶叶),那种茶叶要比普通茶贵一倍以上。这种茶口感特别好,闻起来尤其香,后劲特别厉害。倒出来时,颜色很淡,只有一点青色。我从未喝过这样的茶,毫无经验,一口气喝下去一大碗,没想到过了一阵,茶劲发作了。我只觉得口里滑滑的、腻腻的,唾液不断地从口里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胃里就象翻江倒海似的,咕碌咕碌地乱叫,实在难受极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还是爸爸告诉我说这是喝茶喝醉了。我从未听说还有喝茶喝醉的,本来我不大相信,但我又实在找不出别的说法。这是我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喝茶喝醉了。
听生产队的老农说,烧窑要注意观察,才能准确地把握火候,知道石灰烧到什么程度了。一般的规律是:头大半天冒黑烟,进入后半天开始冒青烟,青烟有个大半天后,再开始冒白烟。烧过两天后,一般不再冒烟,而是从顶部冒出明火,先是一点点,逐步增大,形成火焰。临到要熟时,火焰不再冒出,而是在石块之间闪动。也就在这个时候,宝塔式的石灰石慢慢变白,到后来变成粉白粉白,并逐渐下沉,等到宝塔尖完全消失,石灰也就烧熟了,也就大功告成了,可以停火了。
我在窑场三天,观察的结果正是这样,我不得不佩服这些老农的经验。这三天三夜,人在窑场的感觉全然不同:开始时,黑烟滚滚,从窑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剌鼻气味,浓烟中还有不少的烟尘,飘在脸上、头上、衣服上,钻进鼻子里,弄得人一身灰扑扑的,黑不溜秋的,形似一个活子路。不仅样子难看,身上还散发着一种怪味道。那时,窑场周围的气温并无明显的变化,守窑的人也感觉不到烧窑的温度。当黑烟变成青烟时,难闻之味渐渐散去,烟尘也逐渐减少,窑场周围的温度渐渐升高,人的感觉开始变得舒服起来。当青烟变成白烟时,烟尘没有了,味道也基本散尽,窑场周围已是热气烘烘,窑里开始喷出灼人的热浪。到了第三天,烟雾散尽,整个窑子变得通红,石块之间吐出红红的火舌,那红红的火焰烧红了夜空,窑场周围的温度都升高了好几度,人已经难以靠近窑子,即使躺在草棚里也感到热浪滚滚。待到三天三夜过去,青色的石灰石已变成粉白,高高的宝塔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塌了下去。
窑子停火后,至少需要四天降温散热。那时站在上面从窑顶看去,整个宝塔顶已经完全塌陷,窑子变得非常安静,一点声息也没有,就等着人们出窑担石灰了。 经过三天三夜连续作战的人们,看着垒垒石头变成了粉白的石灰,脸上不禁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明代名臣于谦曾有诗吟咏石灰说:“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诗人自比石灰,表达了自己那怕粉身碎骨也要留下清白名声的坚贞气节。而经过三天三夜的窑场生活,我倒更佩服将石头变成石灰的劳动者,是他们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改变了石头,使之造福于人类。因心有所感,故亦作七绝一首,赞美劳动者:“千锤万击出山崖,头脚已成粉白姿。不是农人勤洒汗,深谿藏匿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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