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水晶石

黑色的水晶石


　　你站在那儿。那一刻的恍惚，像灯亮了一下，忽地又灭了。我到处找灯，然后找火柴，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划亮火柴棒。只有那声“哧”响，带来一片橘红色的火光，我才能看见你确实在这片空间，安然得像一滴水，在我眼里，发着一道温和而不刺眼的光。不然那片黑暗中，我不知道你是否存在着。

　　那时，我的一侧，音符轻柔的弥漫，一个孩子孤独地跳舞。她看见了她的母亲，她看到我在她和她母亲中间，在一条河水的中间。她会突然泪流满面。她说：为什么河水是朝下游流走的，为什么所有看到的花都不长在水里，为什么那条岸在走不过去的地方？

　　我这样叙述时，已遇到过很多人，彼此有过如面对墙上影子的交谈。而每一次都不同，我仿佛被分布在了不同的空间，以不一样的形式活在一个人的躯体里。有时，这是一个巨大的困惑。我以为我走散了，在一条又一条的路上，被不同的人领走。我试图搞清楚自己时，发现这些人，都回到了我的身体内。而这一次，我回忆童年里的事，我发现和那个孩子隔着整整一个世纪。

　　我确定那一刻的迷离之后，有些弄不清自己。我是另外一个人。或者另外几个人在我的侧影里。那些年轻的，中年的，甚至年老的。这是一个可怕的秘密。如果我站在一个人面前，我会因为惶恐而窒息。我想起最初的想法，我一直是想一个单一的人。沿着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我顺理成章地长大，结婚，生几个孩子，然后他们和我一样沿着这条单行道走到某个终点。

　　时间是怎么变的，我说不清楚。那日，我说：你来不了就站在那儿，我从屋子里搬出来一块玻璃，放在阳光照耀下的一个走道的入口。就像小时候的那场游戏。我不让你进来，——我的兴趣是看着你能不能进来。果真进不来，这个游戏也是失败的。

　　小时候，我用镜子照着一个人的眼睛，那些细碎的光跳跃在你面孔的肌肤上，我迷恋这个游戏，心里无比愉悦。我挪开那个镜子，金子一样的光，很快就消失了。一年一年的消失之后，没人再玩这个。我们背着书包去上学了，那一块镜子，早就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多次想到那镜子的去处，要么是破碎了，要么是埋在了我永远找不到的一个地方。

　　很多年之后，还是觉得一个人在玩，偷偷地在无光无色的梦里。只是什么也看不太真切。如果可以有一块镜子，装下早晨的露珠，装下太阳，或者月亮，那说不定就又能听到从宅基上，那扇半开着的门里，传来狗叫的声音，然后那个女孩子就跟着走了出来。她会歪着头朝这里瞅。

　　“嗨，是谁站在那儿？！是三子吗？”

　　“谁在那喊三子，是鬼吗？”

　　那是一个模糊的距离，中间隔着一条无影河。两个孩子故意要这样说，想证明月亮笼罩的神秘夜晚的存在。女孩子走过来时，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了，大哭起来。他走到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她半爬起身子，面孔朝向他，她说了句：可恨。他看不清她的脸，觉得她可以自己爬起来，也或者是觉得该弯着腰，把她扶起来，但女孩子马上自己站了起来。

　　那时候，他发呆地看树影和月亮交织的天空，那无边的蓝色，会带动目光朝着上方轻微地飞升。空气里有树叶和水雾的潮湿交融的气息，那也许是淡化了的幽蓝花草的气息，在细纱的雾气里，迷朦着脸的面色。

　　人大了，发觉那不是一场游戏，而是梦的另一种形式。我从小知道，这个世界好玩的事情很多，只是我太过于贫穷，什么都玩不起，也见识不到。大了，却不敢去玩。那些没有实现的梦，想按着大人的方式认认真真地玩一次。每一次，都感觉伤痕累累。

　　鬼是吓人的。我一直没见过鬼，却可以被它吓了那么多年，我搞不清楚因由，就像不知道十几岁的年龄会萌发和那个女孩子结婚的念头。她长得很美，头发、眼睛、胳膊、身材出奇的好。那时候，觉得这是一个鬼一样的念头。这个想法不会变成太阳底下的事。

　　那两个孩子沿着时间各自走远，从现实世界的彼此眼里消失了的身影。多年之后，我忽然想：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回来。即使弥留之际，也安然说服自己到那边去。到了最后，也要嗅到泥土的芳香气息，或者淡然孤独，仍然可以走过一座又一座被道路隔开的桥，在沿路的树影下，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还有我在某个时候脱口说出的：雨水，你出门遇到它，是一场宿命，要安心过去。我想到，他们越来越长大成人，鬼从白天消失，也从夜晚的梦里消失了。所有那些想法，都变成了，沟壑、桥和路，以及黑色的夜晚。

　　这个五月说的话，背靠了一场人世经历过的背景。像天空是树的背景，小屋和亮着的灯是我的背景。我到六月里去，它尚没有拉开帷幕，那片夏天的火红或者清凉，在那里预约了一场土地的雨水。到了那里，我会听到尘世未曾发现的一种声音：那棵生长的树，听到雨水的话，会感觉那是一个人的泪，是一场雨水的一生，都想给完了树。我也想给时间说：天空要黑，它也是一块黑色的水晶石。


　　　　　　　　　　　　　　　　　　　　　　　　　　　　　　201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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