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叔叔

文/彼岸草 一九八六年春节前夕，小川叔叔失去了父亲。那一年，他十三岁，我三岁。我们对彼此的深刻记忆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多年以后，我通过从长辈那里反复求证一些家族历史事件的发生，来确定我脑海中留下的一些模糊的时间概念。

小川叔叔是爷爷的侄子，爷爷六弟的三儿子。小川叔叔有两兄一弟。我称呼他的父亲为六爷爷。我应该是在六爷爷去世后，对这个称呼更熟悉的，因为记忆里没有留下太多有关他的印象，只是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不停听长辈们说起他，我就跟着问一些不明白的事情。六爷爷生前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也是当时家族里唯一的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所以如果不发生意外，小川叔叔一家人应该是让人羡慕的。只是天堂和地狱的落差实在是大，且上帝将人从天堂打入地狱往往不给缓冲。事情发生的就那么突然而离奇。腊月里，小川叔叔的舅舅去他家做客，六爷爷摆了宴席招待，席间都喝了酒，中间起了言语冲突，竟要动起手来。之后就是六爷爷倒下头部着地，脑出血而不治身亡。但究竟是六爷爷被打倒在地还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让整个家族纠结了很多年。家族人当时也因此打过官司，苦于没有证人而不了了之。我后来问过奶奶，当时六爷爷的去世对这个家族是怎样的打击。奶奶说就像是天塌了。然后我还知道很多年里，整个家族与六奶奶以及其娘家人的对峙与敌视。

扯远了，我要说的是小川叔叔。小川叔叔在那一年，小学还没毕业的时候，主动辍学了。变成了一个不愿回家且沉默的孩子。是的，当时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但在幼小的我眼里，他是个大人。他白天一整天都会在奶奶家里干点零活，吃饭，逗我玩，夜幕降临时，就不知他的去处了。我总听奶奶说，他是个有骨气的孩子，他当时一定是亲眼看到他的父亲是怎样倒下的。只是在至亲之间难于选择，所以把所有的事情全藏起来，做出辍学以及不再与他母亲讲话的举动。这些我都无从考证，但我见卦书上写，人的嘴角两边向内的两道弧线叫法令纹，有法令纹的男子代表隐忍。很多年以后，我注意到小川叔叔嘴角有两道向内的弯弯弧线。

我不知是怎样与小川叔叔建立起一种同盟感的，后来我把那称为如同朝露般的同盟感。不同年龄段的两个孩子，一起玩耍，建立情谊，又都无从说明。我想，他在他的婶婶家，也就是我的奶奶家，而我同样也客居奶奶家，似乎都有着理所当然的理由，却也同样有无法言说的寄人篱下的感觉，尽管奶奶全家人也都把我们的存在当做理所当然。敏感而沉默的孩子往往把别人的恩赐变成自己的更加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做的不够好而失去那难得的其乐融融。我是，他也是。我不太记得我们在一起具体玩耍过什么，时间到底有多长。只记得似乎有一起搓玉米粒的冬天，有乡村田野一片绿油油的春天，也有多雨的夏天。

那时候我对雨是极其敏感的。雨天一至，我就怅然若失。我长大后经常与人提起，你是否知道一种感觉，就是失魂落魄，不知所从，没有着落的那种感觉。后来我知道有一个词叫失落，怕是被青春期的孩子用滥了的一个词。我说，我在三、四岁的时候就有那样的体验，一种属于一个孩子的因不会言语表达而更强烈的深深的失落感。它总是在雨天来临。雨天总是阻隔小川叔叔的来临。那个时候，我总是躲避家人的目光，我怕是被问起怎么了而突然忍不住哭起来又说不出个理由。所以，我只有期盼，不知是期盼雨停还是小川叔叔的到来，脑海中总是一句话“是不是小川叔叔来了我的心就会好过一点？”

我终究没有对小川叔叔说出我的感觉，包括被误解了的。那是在一个春末的菜园子。我被邻家长我一岁的哥哥教会一首童谣，内容当时不理解现在也不太记得。类似“远远的天边飞过一群燕……”，现在想来也无伤大雅但不应该是出自我的口中且大喊大叫的。邻家哥哥悄悄让我对着小川叔叔喊出那首童谣。我当时以为是段优美的话就冲着小川叔叔喊。然后，我听见小川叔叔说：“你怎么也学会贫嘴了，真让我失望。”我立在那，像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想告诉他我不知我在说什么或者是邻家哥哥让我说的。但我终究是选择了沉默然后将满含眼泪的眼睛转向邻家哥哥，看着他幸灾乐祸的笑，对他生出很多年都无法释怀的恨意。

之后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的时间多数在学校度过。并且奶奶家的二叔该结婚了。这样我就被送回到父母身边。像是一种不明文却约定俗成的规则，就是被寄养在奶奶家的老大家的孩子，在老二结婚后总是被送回老大家，因为多数新媳妇都不喜欢一个吃闲饭的孩子在眼前晃悠。尽管我的二婶不是那样尖酸的人。听说小川叔叔自从二叔结婚后便自动地撤离了奶奶家那个根据地。我知道我回到父母身边后的很多不适应，或许，小川叔叔也一样，我们曾在看不到彼此的地方的同一时间，异常孤独过。

那样的很多年后，我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小川叔叔也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我没有听说他像很多彼时单亲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一样游手好闲打架斗殴的任何事。只是有一天，听见母亲说小川叔叔逃走了，因为他一拳将一个偷成熟庄稼的人的眼睛打成重伤。那时候小川叔叔个子不是很高大，但也算结实，他的一拳让他逃亡了很多年。我的整个初中快要过完了，才得知他的消息。那天傍晚回家后，母亲悄声说她去奶奶家，看看小川叔叔，问我去不去。我有些错愕地摇了摇头。我对于忽然可以见到小川叔叔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并且我像从前一样不擅表达。我不知该惊喜地喊他还是悄然躲在人们身后对他微笑。只是坐在家焦急地等，想知道他这些年好不好。母亲回来一进屋就对我说：“小川叔叔说了，他这么多年在外谁都不想，就想你，你却不去看看他。”我又像是幼年被他误解时一样，欲言又止。然后突然向着奶奶家的方向奔跑起来，身后是母亲的声音“他已经走了”。是的，那一次我没有见到他。他怕被人看见惹来麻烦连夜走了。他告诉家人他一切都好。他从河北辗转到河南，在一家工厂里打工。他技术突出，被老板器重，可以赚比别人多的钱。他说每到春节的时候，别人都回家，他就去南方旅游，走过很多地方。那次回来是想到他的四弟该上大学了，他回家要地址，好寄钱供弟弟上大学。

听到那些消息，我想告诉小川叔叔在我心里他是个英雄以外，还想告诉他，我也想他，自从幼年离开奶奶家后就一直想。

小川叔叔结束他流亡生涯的时候我已经在外地上学，要迎接高考。他终于勇敢地投案自首。由于当年他出于正义，只需要付给伤着医疗费用和一些处罚费用，不需要坐牢。其实他的两个哥哥早已经有了事业基础，也早有足以帮他交上那些钱的能力。只是他只想依靠自己。另外，他之所以在那个时候选择回家，是因为他交了女朋友，一个有些泼辣的河南女子。他觉得他要给他心爱的人一个安稳的家。

我的课业很忙，没有时间参加他的婚礼。之后我上了大学，离家在外的时间更久，没有机会见面。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很多年没有过对话。我更不知如何出现在他面前。我听说他的老婆泼辣到动手打他，他只是紧紧抱着她微笑，从不还手。然后有了一个叫梦梦的女儿，几年后，又有了儿子。他像每一个为生活忙碌的父亲一样忙碌，只是更有智慧地将生活打理得很好。

今年年初，已经大学毕业数年的我回老家。在一次散步中，偶遇了小川叔叔。他停下载着儿女的车，我微笑地叫“小川叔叔”，并把目光停留在他嘴角向内的弯弯弧线上。他喊着我的名字说“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你竟出落得这样好看，就是眼神和小时候一样。”而我看到的是一个历经生活的中年男子，想到的词是“父亲”。我已经看不到那个曾经暴戾而沉默的男孩子。我匆忙道别后感到失落，我多么想找到那个与我共度寂寞童年的小川叔叔。可我也比任何人更想看到现在的他，安稳平和地过活。

我又离开家。我还是经常想起他。在这浮生绮梦的流年里，我一样也经历了很多。在找不到生活本真的时候，总是容易思考与回忆。我就会看到那个沉默的少年与眼神倔强的女童。他牵着她的手，让她感觉不那么孤独并且安然。他们仿佛没有说过一句话。眼看着脚下的路越来越宽，他们的影子越来越长，然后渐渐分开，走向不同的岔路口，然后不停回望。

其实我早已经打听到小川叔叔的手机号。我总是微笑着看那个号码，想我小时候没有并以后也不会对他说出的话。只是我在存储号码的时候没有用“小川叔叔”这样的称呼，而是另外四个字：“侠骨柔情”。

[ 本帖最后由 彼岸草 于 2010-4-22 22:2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