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村纪事（之三）：阿 贵

阿 贵

阿贵是向家岭支书广普的儿子，家就在我那时上学必经的橡树村坡脚下。我与阿贵的四妹很要好，每每经过橡树村的时候，绕道也要叫上四妹结伴同行。那时阿贵差不多跟我们一样勤劳，他要在孩子们去学校之前，去打点那设在大队部的代销点，淘洗孩子们口袋里难得有的零用钱。

阿贵在人们眼里显得很是光鲜。他最早骑上了凤凰牌自行车，没事的时候，就绕着大队部兜圈子。有一次他竟然绕进我们所在的学校，我们隔着窗子看他在梨树下或塘埂上时而将腿搭在自行车上，摆一个优雅的骑士模样，时而抬起手腕，装着摸头发的样子而露出戴在腕上锃亮的手表。直到下课的钟声当当响起，孩子们争先恐后涌出教室才看清楚，原来阿贵是在骚首弄姿照相呢。

阿贵的婚姻很是被人议论了一阵。在人们的想像中，他一定会娶个漂亮且贤惠能干的姑娘当老婆。但事情偏就出乎预料，他竟然与大队会计的女儿秀华定了亲。秀华比阿贵大三岁，在农村，女人比男人大三岁按说是个好兆头：女大三，抱金砖嘛！但秀华却显得有些老相，与光鲜得如水萝卜似的阿贵相比，秀华倒更像是阿贵的阿姨。这也就罢了，秀华的左脸膛有一片鸡蛋大小的红痣，乍一看，就像是不小心跌进火盆烙下的疤痕：痣脸痣脸，金盆银碗嘛！虽然人们这样打着圆场，其实心里都明白，支书与会计两家结下这样不搭调的姻缘，这其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在那些时光流逝的日子里，我经过橡树村去学堂已有整整五个年头。这五年里，我见证着阿贵从定亲到他后来的结婚生子。其间我说不出他跟秀华的婚姻到底怎么的幸福，和到底怎么的不幸福。我记得将要毕业去镇里上中学的时候，整个向家岭却轰动了一个特大的新闻：秀华死了。我气喘吁吁回家向父母说起这样的消息时，还有些结结巴巴。如我一般的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说：秀华跳井里淹死了……母亲赶紧纠正说：什么跳井，是掉进井里淹死了！于是，上学的路上，当别的孩子说秀华如何在阿贵的的祖奶奶百岁大寿席宴间忙个不停，阿贵如何还要对她大声喝斥，秀华如何摸黑去井台打水，想想没有活头跳井里寻死时，我忙纠正说：或是她一不小心滑倒掉进井里了吧……

阿贵的儿子很可爱的，那时四妹将他当成宝贝圪瘩抱在怀里，生着法儿地逗他玩。盛夏的橡树林很是阴凉，我曾在早早去学堂的途中停下来陪着四妹还有阿贵的儿子在橡树林里玩耍，那孩子虽然口中不缺什么零食，但却特喜欢要我爬上粗大的橡树帮他掏鸟蛋。有时还能捕一两只幼雀，他便欢喜得张牙舞爪，一把抓起幼雀呀呀跑着，那笑声乍听起来有些像哭，惊得他的爹娘掉了魂儿似地一下从屋里窜出。

其实在我的眼里，阿贵与秀华也曾经恩爱过。阿贵喜欢打闹，他住在代销点里，有时秀华也会抱着孩子去跟他做伴儿，我们在清晨上学的路上，偶尔会看到他们在早起归来狭窄的田埂上，挤挤抗抗打打闹闹的，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荤话，他那胖嘟嘟的儿子瞪着好奇的眼睛，看我们经过，扑打着小手，看来他还在掂记着我曾跟他掏过的鸟蛋或幼雀。

秀华死后，沸沸扬扬的猜忌终于在人们说厌了的时候沉寂下来。我经过橡树村的时候，一如往常，早的时候会绕道去喊四妹，再逗一逗阿贵那个没娘的孩子。阿贵有时还会如以往那般，在他儿子看到我从橡树上掏下鸟蛋或幼雀时尖声如哭的笑声里，探出头来张望，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自言自语着，但我终究也没听清楚他都说了些什么，他仿佛有些心神不宁。

阿贵心神不宁的原因在于公安的参与。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场景有些像金秋之后的社戏，附近的村民纷纷坐在橡树林里装着纳凉的样子，远远观望着穿着制服的公安们来来回回的忙碌，看他们掘开秀华的坟墓，开棺验尸。据说阿贵在送秀华出殡的途中，曾经冲着秀华的棺木踹了三脚，按当地的说法，就是要死去的人上路走好，阴魂再莫要回来纠缠活着的人。他这样的做法当时就激起了秀华家人的愤怒，在人们的众说纷纭里，他们开始怀疑秀华真正的死因。秀华的坟头搭着遮尸棚，没人敢去近前观看。我抬头望一望结着厚厚橡子的橡树下，阿贵抱着呀呀学语的儿子，身子一前一后仰俯着，昏昏欲睡的模样。我猜不出阿贵心里究竟都在想什么，只觉得这对父子有些可怜，我想走上前去抱抱这个没娘的孩子，再看阿贵一脸冰霜的模样，又止住了。

随即我就不再经过橡树村，去镇里读我的中学。但橡树村并没因了我的远离而安宁下来。那年的秋天，橡树林的旁边又出现了一座新坟，在我再次去到橡树村，与附近的村民又像看社戏一般去橡树林观望的时候。那座新坟与秀华的坟茔遥遥相望，里面躺着的是阿贵。这再次令我想起橡树村旁的那口水井，和水井旁边倒卧一片的青青的豌豆秧。秀华刚刚落进水井的时候，我曾在意过如驴打滚一般倒下一片的豌豆秧，那里曾是阿贵掐死秀华的作案现场——阿贵不知什么时候不再爱秀华了，或许他根本就不曾爱过秀华，他爱上了向家岭卖豆腐的熊老大的漂亮女儿。那女子在阿贵死后便远走她乡了，之前阿贵为了她曾经跟秀华商量过离婚，而秀华给他的答复是：离婚不离家……

这就是橡树村里为情为爱生发的婚外情惨案。少不懂事的我在离开橡树林的时候，再次回想起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容：阿贵，秀华，和卖豆腐的熊老大的漂亮女儿。他们那时都不想走出家门，他们都想守住属于自己的足以温暖一生的爱巢，只不过他们各自的想法差距太大，导致了这样悲惨的结局！这又使我想起，在那片橡树林里，那些个曾经被我们寻乐而掏过的、尚留着余温的空荡荡的鸟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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