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

春深

　　春天的深处，是看不到繁花满树群莺乱舞的，它把所有的热情和色彩都送给了那些开到忘形的花们，把所有的清朗和明润都送给了露珠和鸟啼。我把头俯低，打量春深处，那里暗黑，深邃，寂寞，像是一个深渊。而我，这个站在崖边探头的女子，离好奇这样的词，是越来越远了。我之所以窥到了这个秘密，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是在一个电光石火般的瞬间，我忽然发觉，春天的灵魂里，盛满了寂寞。她是母性的，这世界上所有的母亲，或者都是寂寞的吧，她的姿势是给予的，不遗余力不计回报地奉献，而那些生长在她怀抱里的孩子们，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与她背道而驰的路上前行的，虽然速度有急有缓，它们的姿势却都是挣脱的，任谁也无法阻止一场瓜熟蒂落的既定情节。

　　我坐在四壁雪白的房间，春天的阳光很亮，很柔和，我伸长手臂，竭力向上向前，像是要触摸什么的样子，但屋里除了被我的手划动起来的空气，能摸到什么呢？我独处时，常常会想到，我的房间也像一个幽暗的深谷，而我，就像那朵盛开在它深处的野百合，春天的气息吹过来，就不遗余力地绽放。这种绽放是安静的，向内的，很多时候，我享受这种花开花落两由之的从容，却难免在某一刻，深味寂寞。

　　卫生间里，不时响起水滴的声音，嗒嗒嗒，传到我的耳朵里，有空谷回音的效果。那是刚刚给太阳能上水时从回水管返回的水，滴在下面的盆里，不疾不徐的，从容舒缓，在我听来，它的节奏感是分明的，有着好脾气的悠闲。每次，当我听到这水声时，一定会下意识地站起身，去卫生间看一看。心里当然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刻的情感却不由自主，不受理性地控制。似乎这样看一看，就可以从中打探到什么秘密似的，也许被我看到的，只是更加醒目的时间地流逝吧。在我的房间，滴答的钟声是可以被忽略的，因为太熟悉，所以有理由淡漠。但这水声是清晰可辨的，它在我的耳边似无心又似有意地提醒着，时间在这一滴水声与那一滴水声中，已经被暗暗消融。我听到了滴水声，可是那一刻已经成了永远的过去式，而下一滴，叮地一声，又落下来了。

　　我因此想到了沙漏，如果把它摆到我面前，让我日日面对，看着一粒粒沙那么轻而易举地把时间湮埋，我一定会惶恐不安。是的，一直以来，对于时间，我刻意保持着一种混沌不清的状态，我害怕看到它以任何一种形式流逝，却无力挽留。对于生命，我一直都太执著了。佛教里之所以有破我执的说法，一定是为着让人们活得更坦然吧，可一直以来，我总是难以看破这世间种种，难以割断这不绝如缕的痴念纠缠。其实流年似水，能有多少时间留给黯然神伤呢？

　　里尔克在写给卡卜斯的第六封信中说：“寂寞在生长；它的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我反复地咀嚼着他的话，希望能从中参透寂寞的深义，但是，我却只是在心底里，无由地深味着这种难以言说的寂寞，它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却又无色无嗅，让我想说却无从说起。

　　它是属于灵魂的，越是成长，越会更深地陷入它。“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它是深藏在艳丽花瓣里细小的蕊，值得精心呵护。它暗香浮动，却总是不肯与谁分享，懂得它的人，成了诗人，不懂它的人，像我，还在苦苦地独自思索。

　　站在时光的此岸，打量彼岸风景，入目之处的姹紫嫣红开遍，都已成了可望却不可触的风景，没有一张明信片，可以打上圆圆的邮戳，把我扁扁的思念，邮寄到回忆的源头。那么，我们又怎么能不寂寞呢？追忆似水年华，这是一个让人伤感的，注定寂寞的旅程。

　　“野渡无人舟自横”，就是这句话，这是寂寞的最好状态，有水，有船，有四野无边，有可以感受清风明月的幽静，这样的寂寞，是世外桃源的，是远离人家烟火的，是我的理想。但现实中的我，更多的时候，只能坐在小屋一隅，做一个出神的游离的梦。后来的某一刻，我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于是向他讲起了我打捞到的那一点点寂寞的感觉。

　　他很不屑地打量着我，那时，我坐着，他站在我的身边，以俯低的姿态盯着我看，让我有些微压抑的感觉。我想，我不安了。

　　他说，你知道你的感觉来自于哪里吗？我发现他说这句话时有些咬牙切齿，就挪动了一下身子。你的这些胡思乱想，都源于你太闲了，这都是你闲出来的毛病。

　　从他的话中，我捕捉到了一个字：闲。我想，并不是闲培养了寂寞，闲可能会培养懒惰，但它不会培养寂寞，寂寞是内心的，精神的，与闲不闲关系不大。可是我被他看到的状态，与闲有着很大的关系。不是万不得已，我甚至连楼下的方寸之地都不愿意涉足，我真的成了关在门内的一截枯木，是缺少生命力的，是了无生机的。走出门去的木，才有可能成为树，成为林，成为森，才有可能为自己争取一片繁茂的绿色。但我却甘心把自己关在一道没有上锁的门内，日复一日地定格成一帧静物画。

　　寂寞：冷清孤单，清静。多么简单的一个解词，孤单寂寞，是这样的一幅旧影像，“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这无情无绪望断来归来路的女子，在催花的雨中，在春日的荼蘼架下，形单影只地咀嚼着寂寞的滋味。但我想，所谓落花人独立，不过是一种外在的存在方式，寂寞却是深处的内里的，即使在最热闹的场所，又何尝逃得开寂寞的内心？

　　在这个宏大的春日舞台上，整个世界都在华丽炫舞。但我却更愿意转回头，向春深处更加广大无边的寂寞走去……（2079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