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草地

印象：草地1
满眼的山夹杂着一片又一片零碎的草地，那些草地本就不是完整的，草地的完整应该是被风吹动的草的浪花朝远处一直蔓延，永远望不到尽头。在滇西边陲的这个山谷，草便是不完整地聚集，凌乱庞杂地生存在群山的罅隙中。在我很小的时候跟着爷爷一次又一次进入山谷的时候，我就开始琢磨，那些被森林、溪流、沙砾割断的草地会在哪个地方再次被衔接在一块？
在我的印象里，草地是大地上最华丽同样是最常见的着装，这里的华丽与奢侈无关，这里的华丽与素雅有关。一片草地在那个山坡过冬的方式是被某个村里人一把火烧掉，只留着草的根部在地底下发育着自己，只有根部的吸收，根部能敏锐地捕捉到地面上匍匐而过的风，风的冷暖往往与季节对接，一股风，并不一定只有暖风才把草的根部吹醒，根部醒了，一棵青草的嫩芽破土而出，另一棵青草破土而出，或者许多棵青草破土而出。破土而出的草绝对是柔嫩的，一定没有斧痕褶皱般的粗糙，它的粗糙与风有关，它的粗糙与它的生存有关，但它的粗糙往往隐藏不了内里的柔嫩润滑甘甜。我曾经嚼了棵青草，味道说不准确，可以说没有味道，但明明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舌尖翻腾。也许，只有牛只有羊只有马只有一切吃草的动物才能深谙草的香味，在秋冬时节这些吃草的动物对着干枯的草依旧能嚼得津津有味。因此，草应该是有味的，应该具备食物的美味与必须。
在每一次回到“下宅坡”这个滇西北腹地的村子，我都能嗅到野地里散发出的那股浓烈的青草味。每一次我都会朝那片草地走着，是那股浓烈的青草味吸引着我或者指引着我朝那片山谷中的草地走去，当越来越接近那片草地的时候，青草味却不再像先前那么浓烈了，最后我来到那片草地的时候，就只剩下淡淡的飘飘忽忽的味道，只有有意识地屏住呼吸才有可能再次把那味道捕获。应该是那片草地与山谷的拼接，那个山谷才总是那么清湛寥廓安静。
在去往那片草地的途中是看不到那片草地的，那片草地是村里唯一的草场，一条惨白褐色的路，路中间随处可见锋利杂乱的石头，在路的中央往路的尽头望，入眼的往往是山与山的勾连，但我一眼就能知道那片草地的入口就在山与山的夹缝里，我已经有很多次深入那个山谷与那片草地对视。一到那个夹缝模样的地方顿时豁然开朗，这是我初次见到的时候所不敢相信的，一片清凌凌的飘带从那个缝隙开始飘着，一直飘到一片森林一个暗沟一条溪流才被隔开。
我记得第一次来到那个草场是跟着父亲来的，当父亲朝山的更深处走去的时候，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那个草场，我与草场中反刍的牛群一起懒洋洋地闲着。童年时候固执在那片草地里的时间里总会从心底爬升出来。我便开始与草地里的那些小动物交流，只有我单方面的倾诉，但从哪些小动物扑闪的眼珠与颜色里，我固执地认定他们是懂我的。我开始了与一片草地的对视，与一片草地对视，时间伸向了人性的恒温与变迁。我的眼眶里流露的都是陌生与惊讶，草地与牛与马与羊构成了一幅诗意的画横挂在我的眼眶里，眼眶是装不了那片草地的，我需要通过视觉与印象的交流才能把那片草地整个地印在脑海里。我在那片草地里摘吃野草莓，红色的、米白的，圆的、椭圆的，小的、大的，野草莓的爬藤与草地缠绕在一起，拨开草，掐住野草莓，摘完果子放入口里，润滑的、酸溜溜的、甜甜的。我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如魅影一样在草地上缩成一团，在那片草地上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在意火辣辣的太阳光的，草地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气息，草地上总是飘荡着一股柔顺冰凉的风。
2
蜻蜓蜻蜓飞，
前面有草灰；
蜻蜓蜻蜓落，
前面有草垛……
在面对着那片草地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这首歌谣，我忘了是通过怎样的渠道知道了这首歌谣，但每次品咂它的时候总有一股暗香顺着嘴角滑下，滑向记忆的深处。我坚信这首记忆中的歌谣只能出现在草地，那片草地应该与我面前的这片草地有着一定的相似。夏日，一片草地，一个孩童，一些会飞的昆虫在草地上扑腾或者安静，再加一个唠叨的老人。这样的场景曾经在记忆中寄存着，那首歌谣或者别的歌谣在那样的场景里是不可或缺的。当然，这个场景出现在院子中央也行，但必须要有草垛的堆积。
重点是草，是草孕育了记忆草的歌谣，情感的线条扯碎扯成丝线连接着一片草地，同样连接着一些与草地有关的人或物。与那片草地相关的应该有爷爷，时间在爷爷脸上划着一道又一道深刻的印痕，那是时间抹不掉的疤，那是与那片草地发生关系后必然要留下的疤，也许某一天我的脸上同样会出现一道疤痕。爷爷先是一个放羊娃，然后是一个马锅头，最后是一个放羊的老人，爷爷的离开是以放羊人的身份离开的。时间段是被草地衔接切断再连接的。放羊娃的时间段就是跟着爷爷在那片草地上放羊的段落，那时的羊并不是我家的羊，一段本是被历史记忆的时间段却无意中填满了爷爷的童年；爷爷作为马锅头的时间段应该是爷爷的一个转折点，那同样是一段苦痛的历史，那段时间是用脚印丈量大地的悲壮，因此那片草地是不可能被爷爷忽略的，爷爷一定牵着马匹深入那片草地，同时深入另一片草地，然后回归到那段路上去补充历史；而老了的爷爷重新赶着羊群回到那片草地的时候，我跟在了爷爷后面，我开始深入那片草地，用膝盖丈量着草场的大小。这首歌谣应该是那时候飘入耳中，还有一些歌谣在草地上招蜂引蝶，飘落并深深地扎下了根，破土而出与一棵新草一样，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柔软的，沉浮的，飘忽的。
那一年爷爷在草地上还给我讲故事，故事扎染了那片草地，却不是蓝靛的蓝而是青草的绿，故事的拖腔转成了兴奋地唱着歌谣，歌谣撒了一地，紫色、粉黄、白色、褐色，明丽的大地上铺了一块绚丽的花布，蓝印花布一般华丽却素雅。草开花了，我听到了草开花的声音，我感觉草开花的声音与深谷中溪流潺潺的响声很相似，二者之间只有微妙区别的曼妙。我又一次与这片草地对视，她的眼眸，她的纤纤束手，她头发上绾着的发髻在柔和的阳光下散发出魅惑人的力量，她发出来的声音是多么美妙，“噗嗤噗嗤……”地在那片草地上点缀着热闹点缀着生存的哲学空间。我看到了那些在草地上面的爬藤类植物把根的枝蔓伸向了草地，与草地的根盘缠在一块，潮湿洁净滋润的泥土轻柔地裹着枝蔓横生的草地，草地的表面与草地的内部都被一种生的渴望与激荡充满。我的童年是在这块草地上度过的，与蚂蚱与蛐蛐与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动物交流，我坚信它们能听得懂我的呢喃，一个孩童的呢喃汇入风融入整个草地混杂在那些植物动物与一片土地的交流中。
3
关于草的描述应该是散章，一块草地被分割成许多的小碎片，每一块碎片里面嵌入不同的时间与情感。草本来是集体铺展在野地的，草总是集体接近并触摸生命的高度，季节是它的注脚，而草往往暗示着季节的气质，反过来季节会通过颜料的涂抹来改变着草对于生存的态度。健康的草应该是远离城市生存空间的，生存的悖论在这里得到了最深刻的彰显，面对着生存草应该是无奈的，城市的发展总是在掠夺它的生存空间。在城市里生活的时间，我总能在艰难生存的草丛里看到屏息凝神的枯草，草在想些什么？难道是生存！人类的生存还是作为一棵草的生存？
草的生长是不断蔓延不断扩散的过程，因此关于草的文字就应该是散记一般，草的影子散点般撒落在草地中央，草的芳香淡淡点点地把稿纸的空白填充，把稿纸的白染绿，墨遇到宣纸一般浸湿散开。语言的极限便是草与风或者草本身营造的天籁，语言是无法描述天籁的，在天籁面前语言早已失去了语言的意义。与草地交流就需要贴紧草地，与大地交流就要贴紧大地，只有贴紧才能捕捉到一些美妙却轻微得容易被忽略的声息。与草的对视需要一个过程，对视是一种交流，我来到那个山谷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得席地而坐甚而横躺在草地上，静静地聆听草莽深处的声音，有虫鸣，有鸟叫，有我那粗重的呼吸，有干涸的河床里再次汩汩溢出溪流的声音，有自然界最细微的声息，清澈，潮湿，洁净，深沉，有味。
在与草地贴得越近的时候，这样的场景就会囤积在内心且久久无法释怀：我拨开层层荆棘灌木后，看到的情景是布满苍夷的草地，干枯的茅草正在疯狂地燃烧着，蚂蚱、蛐蛐等跳虫在“哔嚗”作响的草丛上焦躁地跳跃着，似乎在跳着一首亡灵曲，我听到了凄厉的叫声，是蚂蚱，是别的小动物，是别的植物被火吞噬的惨叫。对于这片草地，这是一个存在于担忧层面的场景，但这样的场景完全有出现的可能。我喜欢一个人走过这片野地，野地中央的我将不再感到孤独，我坚信有许多的植物或动物对我是熟悉的，至少它们不会把我当成一个施虐者，在它们看来我应该是野地的一部分，与某只蚂蚱某只跳虫的角色一样。我每一次来到这片草地总是那么小心翼翼，总是惊颤地呵护着每一寸草地，与草地进行着了无止境的交流，童年的固执在我面对着这片草地的时候就会出现。在我看来，我就是野地的一个部分，我就是一只蚂蚱在汲着草叶上的露珠，浑圆洁净的露珠正在诱惑着我，我永远也忘不了露珠的润饰，母亲的乳水一般。
在面对着那片草地的时候，我总觉得只有经过时间的洗涤与塑造的情感才是最真切的，我对亲情、友情、爱情的思考就是把它们搁入时间深处沉淀，真实的滋味或者沉迷于人性恶的宣泄就会清澈地得到显影。那片草地在记忆深处堆积杂糅，而城市的生存空间只是关于这片草地的情感显影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契合点，我深信如果没有城市生存空间的刺激，关于那片草地的情感依然存在，只是处于等待着那个契合点出现的状态而已。那片草地在人类的瞳孔里本应该是平等地生存着的，但现实往往迫使它们无法得到这样简单的生存权利，它们的无奈之举便是看似平庸而隐蔽地生长着，那便是生存的智慧，而智慧有的时候在人类看来却是愚钝的，那片草地，那片草地上的小动物与植物却不这样认为。关于草的印象最先应该是院墙角落，时间短暂且模糊，村子周围的植物与村子正渐行渐远，像极了一次有组织有纪律的大迁徙，而迁徙总是布满悲凉与忧伤。但我庆幸的是还有那么一片草地，用它的香味唤醒我的情感，可能还唤醒了别人的情感。
我来到山谷，把脚印伸向草地，我想起了爷爷那辈用脚印丈量路的悲壮，我想用脚印抓住什么，山风袭过，草浪波动，草香浓烈，草香淡去，山色飘过，似乎是抓住了，却不是用脚印，而是用那双聋了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