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

风　景

　　接到母亲重的电报，我立刻搁下手里的工作，踏上了归家的路程。我很在意我的工作，更在意我的责任：病重的母亲希望我回到她身边，希望我守候在她身边，不求经年累月，只求三两天。

　　我的母亲不识字，但是她识大体，重家庭，帮着丈夫养大了九个孩子。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来就没有穿过像样些的衣服，她白天出门挣工分，傍晚回家做饭带孩子，到了晚上，就着暗淡的煤油灯为孩子们补衣服。当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时，母亲就起床了，然后走出房间，走向猪圈，看着小猪叹息——她是多么希望小猪快点长大，给急需肥肉抚慰的孩子们增添些许油分子啊！

　　高考补习期间，我的父母亲先后生病，我的哥姐们很快就聚拢到父母身边，然而在贫困面前，他们显得很无奈，特别是我的三个姐姐，除了流眼泪，实在没什么作为，而我，在父母生病后生活陷入了绝境，没有能力再补习下去了，毅然决定退学。堂哥看着我迷茫空荡的眼神，建议我去当兵，说部队有饱饭吃，我当即决定应征入伍并把这个决定告诉了父母，父亲没有说话，两眼望着天花板，母亲却哭了起来——那是1980年的冬天，大规模的对越自卫还击战已经结束，小规模的战争还在继续。

　　——那时，我刚满十七岁，母亲担心我被分到前线，我三伯和四伯牺牲在常德会战的现实，让她对战争充满了恐惧。我的老家在芷江，芷江离常德并不遥远，父亲说湘西会战期间，我们村的上空经常出现飞机，有的飞走，有的落下，冒着浓烟。

　　我没有被分配到前线，而是被分到武警中队跟犯人打交道，母亲听说我在看守手无寸铁的犯人，想着没有什么危险，阴沉的脸上现出了笑容。三年后，我回到了家里，母亲的病更加严重，父亲也是病恹恹的，家里的活大多由我来做，每天还要复习到深夜，母亲看见我过于辛苦，劝我说“不读大学也能过生活，”拖着病重的身体走了几十山里，来到大舅家，为我求娶他的小女儿，把近亲不能成婚搁置脑后，母亲没有想到：她的儿子竟然拂了她的好意，带着伤痛踽踽走出了小山村，远走他乡，去经营惨淡的人生。

　　母亲到底还是原谅了我的不是。几年后，带着娇妻回家时，我看到了这样的风景：母亲站在风雪中，苦苦地等候着儿子和儿媳。母亲笑着把我们迎进家里，叫我们坐在火箱上烤火，亲自为我们端姜茶。几年不见，母亲干瘪了，憔悴了，走起路来，身子颤颤的，抖抖的——母亲已经走进黄昏，残灯熄灭只是时间问题，作为她最疼爱的儿子，我最有理由守在她身边，为她出力尽孝，但是我做不到，我再次选择了离开，把母亲撂在那个让我感伤的小山村，直到接着母亲病重的电报。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颇，我从大理来到了昆明，坐火车回家。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云贵高原上的火车如其说在行驶，还不如说在行走，跟我的归心似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当我看到躺在床上的母亲时，我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说未到伤心断肠时，人到断肠时，谁又抑制得了自己的眼泪？

　　二哥把我叫到他家里，说母亲得的是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治不好了，叫我陪她几天，跟她说说话。我建议说把母亲送进医院，我要尽力医治母亲，我知道癌症晚期对于生命意味着什么，我只希望那些针水能够减轻母亲的疼痛，延缓母亲的生命——哪怕三五个小时，也是对我的安慰啊！经过商议，我们悄悄地为母亲准备着后事，并按照习俗各自给母亲买了新衣服、新鞋子、新帽子……请母亲穿着儿女供奉的九套新衣服、新鞋子……到另外的世界等着我们，我们将尽快来到您身边，再来做您的儿女。
　　母亲望着输液瓶，茫然不解，说“我前世不知道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到医院来接受惩罚，被别人用针戳来戳去的。”过了四天，母亲说害怕打针，拒绝接受治疗，眼看拒绝无效时，她趁着病房瞬间无人的空隙，断然拔掉了输液针头。 　　——几天后，母亲拄着木杖挪到责任田边，望着禾苗，成为我眼底的风景，此时，夕阳正在西下，一只乌鸦从对面飞来，两只瘦爪子朝我示威性地伸缩着，毫不客气地往我的头上撒下几泡稀屎。


[ 本帖最后由 尤世民 于 2010-3-28 15: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