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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跪的母亲

2021-12-23叙事散文刘川北
下跪的母亲刘川北按照村里的风俗,母亲出嫁的那一天,一定像其它女子一样,临行前,给爹娘跪下磕一个长头。磕头,在民间是最隆重的礼仪,代表尊重、敬畏和感恩。母亲嫁给我父亲,一,不贪图富贵,我父亲穷得丁当响,他相亲的那件外套,是从远当家的堂兄那儿临……
  下跪的母亲
  刘川北
  按照村里的风俗,母亲出嫁的那一天,一定像其它女子一样,临行前,给爹娘跪下磕一个长头。磕头,在民间是最隆重的礼仪,代表尊重、敬畏和感恩。母亲嫁给我父亲,一,不贪图富贵,我父亲穷得丁当响,他相亲的那件外套,是从远当家的堂兄那儿临时借的;二,母亲不贪图外相,我父亲其貌不扬,母亲一直拒绝和父亲合影,所以我家挂在墙上的玻璃镜框里,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合影,没有全家富,甚至连父亲的相片都没有。母亲看重的是父亲读过几年书,待人和善,知道做人的礼节。母亲和父亲的结合,和那个年代乡村里大多数人一样,见了两三面,便下了定礼,收秋一样急匆匆地了结了婚事。母亲,还是一个青嫩嫩的孩子,两条油亮乌黑的麻花辫,垂到腰际,脸庞红润,飞着红霞,一个少女对未来的疑惑和憧憬淡淡地写在脸上。这庄重的一跪,惹得我外祖母掉下了眼泪,外祖母的眼泪又把我母亲的泪逗引得一片青翠。这一跪,便是山长水远。这一跪,是母亲命运的分水岭。
  我母亲嫁过来,过的并不幸福,一天到晚操心着碗里的饭,灶里的柴,在生活的底线上走钢丝般,艰难应对。分家后,没有房子,便在老宅子里搭了一个破草棚,两个盆三只碗,吃饭的筷子用的是高粱梃子。母亲生我的那天,还在碾房里忙活。刚落草的小生命像剥了皮的病猫一样,有些气息奄奄,她坚信我能活下来,并不像我祖母说的那样,还没耗子大,也是个活物?!母亲营养跟不上,没有奶水,我嘴里咬着她干瘪的乳头,咬出了血痕。母亲抱着我找奶,二臭娘的奶,老槐娘的奶,二纺娘的奶……氤氲着不同体香的奶融入我的血液里,滋养着一个幼小的生命逃出死亡的阴影。等我吃饱了奶,再也不好好地在陌生人怀里呆了,又踢又咬。母亲抱过我来,带着希望,带着爱,把她的目光温柔地照拂着瘦小羸弱的生命,以致于,在我长长的人生路上,总感觉背后有我母亲目光的注视,我走出得越来越远,这目光愈拉愈长。后来,听我父亲道出了真相,当时,她心里是担着惊惶的,她表面的镇静并不能替代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安。她偷偷去了娘娘庙,烧香磕头,为儿子祝福祈祷。我的体质很弱,多病多灾,一有了毛病,她便寝食不安,一直到我稍稍大一些,才慢慢好起来。母亲说过,等儿出息了,一定扯着我的手,回乡里给喂过我奶水的婶娘们磕个头。
  那年入秋,玉米成了林子,一排一排的玉米,扬了天花,玉米包在青嫩的玉米衣里,像幼小的婴儿等着你把它抱回家,地里的红薯也拱出了一道一道的地缝,红薯放在灶堂里,用余灰一烧一烤,也是喷香诱人的美味。秋天的味道越来越强烈,这一日三餐都吃不饱的饥荒年月,秋天的味道似乎要抓出人的五脏六腑来。庄稼地里有专门看秋的社员,村子里的路口设了岗哨,生产队长带了一伙人盘查偷秋的人。为了果腹,人们想尽了办法,小媳妇往腰里塞上黄豆,老太太的裤裆里藏着红薯块,打来的青草筐里埋着一把带着泥土的落花生……家家都偷,不偷,是真的活不下去。有的时候,生产队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有些人和队长还有亲戚关系。我母亲把玉米放在籐筐的最底下,其实这是最不安全的地方,筐一倒扣过来,就轻而易举地露了馅。懂行的人把玉米放在靠近底部的中间位置,玉米被草包裹着,不易发现。母亲那一行人,有懂风情的,在队长面前撒个娇,用隆起的胸往队长身上凑一凑,或者听任队长在屁股上摸一把,也就万事大吉。母亲不会这样,她的正直和善良在外人看来是愚蠢的,被人不屑一顾的。母亲被拿下了,她偷了玉米,轻则被批评,重则会在大会上挨批斗。玉米归了公,队长叫母亲下不为例,跪下磕个头谢罪算是惩罚。母亲不答应。她僵在那儿,任割任宰,就是不能下跪磕头。队长开始骂粗话,一句比一句难听,旁边的人看阵势不妙,叫来父亲的三叔,这个三叔在公社食堂做饭,没官没位,却和头目们来往的勤快,在家族里算是有地位的人。三叔说,杀头不过头点地,磕个头算个啥?!母亲的脸像是蒙着一张铁皮,任何语言的利箭都休想戳透它。母亲没有表情地僵在那,死活不答应。三叔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母亲回家,对着毛主席的像磕三个响头,算是认错知罪。生产队长有了台阶下,这件事算不了了之。
  母亲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做人要有尊严。这一件小事,我悟出了很多,它教育我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卑不亢,而不是一味地奉迎委曲求全。只是,母亲的教导,我再也听不见了。我略略懂事的时候,母亲便奔走于城里的医院,最终没能查出病因,只好回家休养。这样坚持了四五年的时间,我在村小里上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母亲在那个白雪飘飘的冬天,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家。母亲住院借了很多债,即使土地承包到户,靠几亩薄田,也只能维持基本的温饱。那些年,我父亲想了很多办法,他期冀通过养殖业发家致富,还清沉重的债务。我父亲种过药材,跑到古城西安买回种子和树苗,种过两年的西瓜,栽过一年的望天椒,计划养过种猪挖过鱼塘……这一项一项宏伟的事业,能够把投入的钱还清了,就算是念佛烧高香了。于是家境更加窘迫,我看见母亲的眼角总是潮湿的一片。父亲搞养殖,家里的庄稼地就有些照看不过来,逢秋过麦,母亲不听劝说,拖着病身子坚持下地做活。她反到劝别人,做不多,可以做少,不能做,看看也好,心里不悬空的慌。别人剥躺到的玉米,半蹲着,母亲不行,她跪在上面,她的每一个动作,十分的努力,万分的艰难,她脸上的汗一瓣一瓣,砸在泥土里,飘起淡淡的烟尘。割麦的时候,也是如此,她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故意绽出笑,间歇的时候,还故意要份,要这个给她按按肩,那个给她抻抻腿。然后伸个腰,说,舒展舒展就轻松了,再干活就不累了。不过是骗过众人的耳目,庄稼活又脏又苦,哪里有不累人的诗意与浪漫可言。
  母亲生前,没有接受过儿女的跪拜。每年过旧历年的时候,大年初一,先要给长辈磕头拜年,对亲近的长辈是真磕,磕得越响越好,不能做样子糊弄人。初一一大早,吃过饺子,第一件事便是穿过半大个村子给老祖母拜年,跪地磕头,嘴里还要念念有词。我想给母亲磕个头拜年,母亲坚决不要,说,不老不少的,这不折福吗?那时,我怀疑母亲小气,因为我过年得来的压岁钱,一直藏在炕席底下,到末了,被母亲略施伎俩,就骗了出去,换成过日子的油盐酱醋。我真磕了,母亲是要给压岁钱的,母亲舍不得,当然不愿意我真的磕头拜年。等我略微明白了世事炎凉,等我读懂了一颗为人妻人母的心,才发现自己错了,错怪了母亲一片诚挚与善意。这一错,便是一辈子的错。每年祭扫的日子,摆好供品,烧完纸,忘不了俯在生长着人间草木的土地上,深深地磕个头。我跪下的时候,恍惚中听见母亲说话,孩娃,你起来,使不得,莫脏了衣裳……她的声音藏在风声里,被风声覆盖,那一刻,感觉母亲就坐在我的身边。村子里有讲究,给神磕要磕三个头,给鬼磕要磕四个,所谓的神三鬼四。我有时候,给母亲磕三个头,我相信母亲化作了神。每个母亲都是神,在我们弱小无助的时候,母亲是上帝派来的神,她给了我们衣食,给了我们打开这个世界的勇气,和支撑生命必要的元素——母爱。
  母亲没有上过学,只进过几天的识字扫盲班,认识自己的名字。她和普通的乡村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像一棵隐匿在乡间的草,无声无息。母亲去逝的时候,36虚岁,我的年龄已经爬到了母亲当年活到过的年龄。二十多年过去了,梦里常常见到母亲。透过淡蓝色的烟岚,我看见母亲还是那般年轻,她跪在大地上,任草青了,草黄了,她在时间的舞蹈之外,悄无声息地跪下去……她跪出我的疼痛,跪出我满脸的泪,我的眼泪夏季的河水一样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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