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那片黄土地

踏上那片黄土地


回老家过年，被油腻的鸡鸭鱼肉和父母烧得滚烫的热炕头搅得不是很舒服时，就会穿上随身携带的旅游鞋，沿着老家南门前的那座高坝，自然而然地向西走去。 西面并没有任何人家，除了一户建在鱼塘附近的简易房，以任何一个角度观看，呈现在视线中的都是一幅幅原生态的风景图。虽是冬末，种种树木的俏人的绿色依然隐藏在晦暗而粗糙的表层皮肤里，可是，放眼望去，面的天空、土地，线条的树木虬枝，堆积在一起的立体的玉米垛……；蓝的天空、褐色的土、清亮的冰层、黄色的草……我常常面对着这和谐大自然中的一景或者一物沉思，遐想，甚至渐渐地，忘却了自我。 我沿着一条乡间的土路慢慢地走过去，也就自然地融入了这和谐的自然美景中。 踏在这条初春时节的路上，感受着复苏和柔软的深刻内涵。阳光高照，昨夜的一场雪在半天的功夫就魔幻般的不见了踪影，只是在行人留下的凹印里偶尔藏一抹脱俗的白，却又在回眸的瞬间不见了踪影。路旁的枯草被雪氤氲的润泽光洁，仿佛被心爱的人洗了脸，秘密的春事便凸显在了脸上。太阳渐渐升高，大地呼出的气息便渐渐升腾，我闻着大地清新的泥土的气息，感受着这难得的早春时节的芳醇，心便渐渐敞开，却又渐渐地醉去。 家乡的黄土地润泽，动情。我每走一步，低头看它一眼，内心便不平静一番，渐渐地，我的眼角湿润了。 多年以来，我走过很多的黄土地，可是，它们却不同于家乡的这片黄土地。每每我踏上家乡的黄土地，就像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接上了一条连接昔日时光的线，而使得我踏在它上面的脚步越发沉重和缓慢起来。偶尔的一个目光碰触，随意的一点思绪的动荡，便会使得一扇关闭着旧时岁月的门窗倏地被打开，紧接，旧时的某个片段或场景会逼真的复活或再现，而我，也会自然被拉入记忆深处的小巷。 那片芦苇塘的水已经干涸。冬日的时候，没有任何冰，沟壑的骨架便尽收眼底。我没有勇气沿着那清晰的骨架步入池塘的那头，就如同我没有勇气在春光烂漫的时节凝视弟弟坟头耀眼的花草。弟弟寻找野鸭蛋时从池塘踏过的那条高路依然在，路旁那个深深的沟壑依然在，它如同一个大大的锅底，静静地安置在那，我凝视着它，十岁时的那个夏天便清晰起来。隔壁的大叔到村东头的小学校喊我回家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我来不及问一句话，就尾随着他跑到村西头的这眼池塘，而那时，弟弟已经被打捞出来，被母亲一件方格子的确良衬衫包裹的严严实实了。我从围着的众多的人群中窜到母亲身旁，陪着母亲泣不成声。后来母亲的声音嘶哑，眼睛红肿，再也发不出声响和流出泪水来了。那个明晃晃的夏日，没有阳光，没有风吹树木的沙沙的风息，没有芦苇叶亲吻水面的调皮的倒影，更没有映在苇塘中心的白白的云朵。它在吞噬一切光亮和艳丽的同时，浓缩为一个阴森森的点，蜗居在我的身心中，流淌在我的骨髓里，使我今生今世，逃脱不了它的阴影和凄楚。 哦。干涸的芦苇塘，沟壑深处残存的那一抹积雪，在这春光动荡的上午时分，为什么那么地刺眼？那连接着苇塘的这条乡村土路，此刻，为什么异常地凝重和沉默；我默默地沿着它缓慢地走，最终要到达一个怎样的地方才会停下来？ 苇塘接连的是大片的土地。时光悠悠，这土地的内涵和味道随着我的经历而日益丰厚，到了现在，它已经完全有别于其它的只孕育植物和庄稼的土地了。它的上面，滋润过母亲的泪水和汗水，也滋润过我的泪水和汗水。它陪伴着母亲脸上的皱纹一点点轻微地舒展与蔓延，记录了母亲面对着它时的每一个担忧、牵挂、憧憬和希翼的表情。我踏着它，也就是踏着母亲沧桑的命运，我敬畏它，也就是敬畏着沧桑母亲的坚强。 十多岁时的一个傍晚，我跟在锃亮的铁犁后面，猫着腰帮父母播种。初春的黄昏飘洒着细雨。母亲把那件喜爱的的确良衬衫披在我的身上，看着我认真地把多撒在地里的一粒黄豆种重新捡起来，握在手心里。然后目光便有了闪亮。自此以后，我的幼小的身体便频繁地在这片黄土地中出现开来。随着播种和收获的轮回，我渐渐地长大起来。 这片黄土地，吸收了我将近一生的汗水。随之，它便越发丰厚起来。 多年过去了，经历过一次次的播种与收获，黄土地依然不变，它不会苍老，不会衰竭；可是，那被它见证着的人们，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乃至我，却在一天天走向苍老。这样想象的结果，是每一次我与黄土地对视的过程中，都少不了一份悲凉的情愫和一种无奈的伤怀。这伤怀，既不能被新春的鞭炮声驱逐，也不会被拔节时期麦苗的长势驱逐。它每每在给我慰藉的同时，也送给我一份痛苦的牵挂。就象装着我的老爸老妈的家，每每给我温暖的同时，也总是会让我在对一种苍老的逼真感知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痛。几年之前，父亲还能握着农具在土地中轻松侍弄庄稼；一两年后，便只能站在地头旁远远地望望那些劳作的弟兄们了；又一个一两年后，父亲竟然只能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走走，他远望庄稼地的视线被高坝上疯长的杨林所遮挡。望不到庄稼地，父亲的生命便彻底萎缩了。那种绝望的感觉，虽然只有父亲自己最清楚，可是，我依然能够从他独处时浑浊的眼神和自语时的哀怨声中辨析出来。一个农人，比如父亲和他的弟兄们，能够侍弄庄稼地的时间有多长，他们的生命就有多长。我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每一次与这片黄土地对视，尽管身边有鲜花玫瑰，我依然会感觉到一种来自骨子里的痛，它如一个宿命的符号，使得父亲蹒跚的脚步、疼痛的胳膊、抖动的手臂、浑浊的眼睛，在我的眼前放大和清晰起来。以至于后来，每一次与黄土地对视，我便第一眼看到我的苍老的父亲。 我的脚步依然前行。这是新春的时节。一场春雪刚刚过后，擦亮了天空和大地。草儿把生命的幼芽藏在地里，杨柳把诱人的绿意掩饰在表皮内。春似乎已经迈出了脚步，留下潮湿的柔软的印记。我屏息，听到了生命的回旋声在黄土地的上方缭绕。一切不会因为我的走过而发生改变。过不了多久，几场春雨过后，苇塘里的芦苇会依然显出蓬勃生机，野鸭会显出清亮的声响啄开属于自己的生动童话，白发的老妇人会牵着孙孙，站在高坝上朝苇塘不住地张望，眸子里充满着艳羡。那时候，我会在远离这片黄土地的小城，辛苦地为什么而奔波呢？ 一切都会留下印痕。深的浅的，痛的乐的。那印痕一旦被温存的记忆所抚摸，就永远成为值得珍藏的宝藏了。我们用这样的宝藏充沛自己的心灵，润泽自己的目光的同时，也越来越感觉到生命的神圣和尊贵，直至脑海里显出两个大字：珍惜。 是的，踏过那片黄土地，我想到了要珍惜尊贵的生命和时光，要播种爱，传承爱。要让天上人间的生灵，都感觉到平静的和谐的释然。
[ 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10-2-23 09:3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