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号背后的故事（36）团长

　　　　　　　　　　　　　　　　　　　　　　　团长
　　团长从来没有当过团长，只是由于他小时候长了一张圆圆的脸，我们乡下人称这样的脸叫团脸，于是人们便顺势给了他一个团长的外号。团长比我可能要大六七岁，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生产队出工了。团长那一张脸的确很“团”，几乎就是一个正圆，脸上的肉堆在两只耳朵下面，往两边挤出来，就像鼓着两个包，把一张嘴也往两边扯成了一张阔嘴，露出两排整齐细密的牙齿。两边脸蛋总是红扑扑的似乎透着血丝。所以，长到二十岁的团长看起来还有着几岁的小孩子那样的可爱劲。团长是一个很温和的人，说话的慢声细气的，从没有见过他和谁吵过架打过架，见谁都笑嘻嘻的露出一口细密的牙齿。团长虽然是我们一个队的，但是他们家在下湾，平常也很少在一起耍，我和团长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一年的冬天的夜晚。

　　那一年冬天，生产队冻死了一头老牛，队上的社员似乎没有什么悲伤，反而有了无比的兴奋，因为大家伙儿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在堰坎上，人们七手八脚地剥了牛皮，肢解了牛的尸体，瓜分了牛肉，剩下了一大堆牛骨头。一些人提着牛肉回家了，还有很多男人留了下来，大家要把牛骨头拿到季家院子去用大黄桶蒸熟，然后喝酒。我和很多小孩子一样，一直在人堆里穿来穿去看热闹。突然有人扯了我一把，我回头一看，是团长，朝着我笑嘻嘻地递眼色，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我说，做啥子？他说，你看。把藏在屁股后头的手伸过来，我一看，是一根长长的牛尾巴。他说，我们把他藏起来，等一会我俩分。我和他悄悄挤出了人群，来到一个草树下，他把牛尾巴藏在草堆里，这时我才发现他还有东西。我说，还有啥子？他说：牛睾睾！我吓了一跳，说，这个拿来做啥子？他说，别说话，好吃得很！等会我俩一人一个。我俩鬼鬼祟祟地回到人堆里去了。

　　我们决定晚上不回家，我们要跟着男人们去守夜喝牛骨汤。一大堆牛骨头被人们放进了大黄桶，灶下架起了棒棒柴，男人们大多去打麻将去了。我和团长就坐在烧火的二粑粑身边，望着灶膛里熊熊的火焰，听着锅里翻滚着的水声，想象着黄桶里牛骨头上巴着的那些牛肉，心中充满了强烈的欲望，馋得喉咙里都伸出爪子来了。晚上两三点钟，我们终于熬不住了，不停地打呵欠。二粑粑就说，你们到火老者那床上去睡觉，煮熟了我喊你们。终于有人喊我们起床了，是火老者。我俩瘟头瘟脑地爬起来，揉着眼睛问，吃得了吗？吃狗屁，天都大亮了，汤都遭别个喝完了。火老者说。我一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团长懵了一会，扯了扯我的衣袖说，走，算了，我们回家去。我们走出季家院子，直奔那个草树而去。团长一把掀开谷草，大吃一惊，说，没得！我说，再找。他说，牛尾巴不见了，牛睾睾也没得了！我俩失望极了，只好各自回家。回到家里，母亲说，啃到几根骨头嘛？我说，一根都啃不完。然后独自躲了。听说那天团长回家被他父亲很揍了一顿。那年我七岁，团长十四岁。

　　团长十四岁从升斗坡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在生产队出工了。那一年我才上小学二年级。团长在生产队干了两年后，就到了大队的专业队，在各个生产队到处造梯田修水库。团长干活很卖力，大队支书很欣赏他，让他做了个小组长。在大队专业队，年轻人成堆，平常就爱摆空龙门阵吹烂牛。有人讲一个故事，说一个穷小子，喜欢在别人面前装阔气，每次有人从旁边走过，他就故意大声地说，妈的，我昨天顿了个鸡，一点不好吃，我把他倒给猪吃了！这个故事被团长给死死地记住了。一直记到十八岁那年，团长准备耍朋友的时候，他把这个故事给用上了。他看起了专业队里的一个邻队的姑娘，可是那个姑娘并没有明确表态。心里着急的团长在一次赶场的时候，看到那个姑娘的母亲从身边走过，就故意大声地说，哎呀，我们家昨天煮了一大锅面条，都觉得不好吃，结果就倒给猪吃了。这团长也不是个懵墩儿，知道“倒鸡肉”那样的话别人是不会相信的，便“节约”了一点变成了“面条”，就是面条， 那个时期也是稀罕东西。姑娘的母亲瞟了团长一眼，没有说话就走开了。后来，这个团长又继续发挥，当又一次碰到姑娘的母亲的时候，他又说，哎呀，昨天我们家煮了一大盆子鱼，都说太腥了，不好吃，被我给倒给猪吃了。谁知姑娘的母亲突然转过身来问道：你们家未必有金山银山吗，你们家未必富得流油了吗，每次我都听到你在说倒这样倒那样的？我告诉你，你们家我知根知底，就你家那片儿要倒要倒的土墙房子，莫说倒面条倒鱼，我看连潲水都倒不出两瓢来，还在这里日天冒鼓的！团长一听，脸红得差点渗出血来，赶紧溜掉了。

　　我上高中那一年，团长竟然真的带“长”字了，他做了大队的民兵连长。虽说他做了连长，可人们还是叫他团长。做了连长的团长在二十四岁那一年接了婆娘。我高二那年回家，看到团长在村小那个坝子上带着一帮民兵在训练，每个人都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每个人都有三发子弹。他们又到高峰寺那个湾里去打靶，枪声很刺耳，把坡上的麻雀吓得满天乱飞。团长看到了我，问我，想不想过下瘾？我说，好吓人啊！他说，看的人害怕，打枪的人不怕。我说，我试试吧！于是我爬在地上，团长指导我，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就砰的一枪放出去了，枪托的后坐力把我往后推了一尺远，肩膀给撞了一个大青包。那些民兵看着我那狼狈相都哈哈大笑。团长说，没得点吃牛卵子的力气是不得行哈！我突然说，你还不是没有吃得成牛卵子！团长一听，又大笑起来，说，也是哈，我们都没有吃到那个东西！这话只有我和团长知道真实的意思。

　　就在那一年，要到春节的时候，团长却突然死了，而且是自杀，而且是用步枪自杀的。起因竟然是和他的哥哥争土地。成了家的团长和他的父母哥哥分了家，团长是个很勤劳的人，除了大队每年的民兵训练之外，团长成天都在自家那承包地里劳动，他把承包地经佑得十分的精细，也把土地看的来十分的宝贵。可是，他的哥哥竟然趁他不在的时候，越过界限把他的土给占了半尺宽。团长发现了，找他哥哥论理，他哥哥不认账，这时团长的父亲也站出来帮着他哥哥说话，并责骂团长斤斤计较。团长气得脸色铁青，转身回家去了。一会儿，只听得砰地一声枪响。团长父亲和哥哥跑回去一看，团长躺在床上，身上搁着一支步枪，血从床上流到了地上，团长已经死了。他是把左脚拇指扣到扳机上，把枪口放进嘴里开枪自杀的。据团长的邻居说，在枪响之前听到团长大叫了一声——要吃“活决裂”的就来哟！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弄懂“活决裂”是个什么意思。团长就这样死了，我也一直没有弄懂，像团长这样的人，其实不应该这样的偏激啊，那藏在他心底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意识，让他仅仅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轻易地结束了自己还那样年轻的生命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所记得的团长的一些往事也忘记得差不多了，唯有他那圆圆的红扑扑的脸蛋和那个没有吃得成牛骨汤的夜晚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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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0-1-30 23:0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