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

二泉映月


第一次听阿柄的二胡曲子是那一年我最落泊的时候。本就不景气的营生，还没做出个头绪，街道就拆迁了。我们收拾家什，不得不在最短的时间之内，随便寻了一处深巷子里的四合院。房屋是泥坯墙的，已经很旧了，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房顶上是一半山草一半瓦，有阳光从瓦缝里挤进来。当然，也有雪或雨滴漏进来，绕过房梁，再落下来，偶尔会洒在头顶，或落在床铺上。

仿佛进了贫民窟，左邻右舍也找不出像样的人家，大多都是些经营小营生的小商小贩，什么修车的，撑鞋的，摆地摊的，连我的房东都是一个卖瓜的。我那阵子要么就是与爱人窝在家里枯坐，要么就是去街上看哪家有合适的门面可租。但我明白，那些房子既便看上也是没用的，因为我们根本拿不出那些还不算很贵的房租。我们那时抱着想要拚一番事情的倔强从乡下来到城里，不想竟是以这样的结局草草收场了。有许多次母亲从乡下来，看到我们的处境都要唉声叹气一番，当然，她老人家每次来都是拿一些粮食接济我们的。有什么打算呢？母亲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我的泪都快被她问出来了，因为那阵子我一直病着，甚至拿不出买药的钱。

我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透过窗子看那天上的毛毛雨在飘着，就听见一阵悦耳的曲子悠悠扬扬地飘了起来。是二胡的声音。起初我以为又有乞讨的人进巷子里来讨生活，那时的乞丐还是很多的，偷偷溜进院子顺手拿起尚且值钱的小东西，再悄悄退出是常有的事。拉二胡或卖唱的虽说规矩些，但那些讨人嫌的燥音还是令人心慌的。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拉二胡的理直气壮地在一家门店前搭起一只脚，将二胡放那翘起的腿上就摇头晃脑地拉起来，他拉的曲子很是难听，将好好的一个二胡曲子拉出一阵聒噪，直到店主气冲冲从里面冲出来，不但没拿一分钱施舍给他，还将他臭骂一顿他才悻悻离开。

我原本对二胡有着深刻记忆的。早年在乡下忙罢秋收过闷冬的时候，村里都是要请艺人来消遣的，因为艺人不像那些唱台戏的那样麻烦，除了开支多，连吃饭都成问题。艺人除了开很少的工钱，再就是各家轮流着管饭。其中一个盲人与我家是远房亲戚，无依无靠的，被父亲介绍着来村里讨生活。他除了说书，就是拉一手好二胡。他晚上说完书，白天无事时就坐在我家的门楼下，将一个二胡的曲子拉得悠悠扬扬很是婉转动听。或许是先天就多愁善感的缘故，我依在母亲为我备下的小火笼旁，神情专注却也显得悲悲凄凄。盲人那时说的什么书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曾在父亲的唆使下帮他的空茶杯里添了一些茶水，他听到茶水的声音感激地点了点头，虽然看不清我所在的具体位置，出于礼貌他将手里的胡弦顿了顿，那声音“嘎”地一声划了一个悲怆的弧音就停了下来，那时我就以为，二胡这样的乐器就是为如他这样命运圪坷的盲人设计的，虽然他拉的二胡远远不能跟瞎子阿柄创作的“二泉映月”相媲美，但他拉的二胡曲子却一下令我记住了盲人的忧伤。

我没想到历经许多年后，再次听到二胡的曲子竟是在这样一个小巷子里，在我生平最沦落的时候。命运之神将我跟当年那些个靠卖艺为生的盲人的遭际联系在一起，我听到的曲子的那个黄昏，犹如听到了一曲来自遥远天外飘来的弦乐。忧伤的二胡旋律不紧不缓地演奏出来，却暗含着我此刻心里的愁苦。我想要在那悠悠扬扬的弦声里，在这差不多无人问津的街头陋巷，寻找出人生琴键上跳跃的光圈，这光圈并不耀眼，恰似我平平静静再平凡不过的人生。然而我却不能保护好自己原本拥有过的平凡，我来到这个无依无靠的城市，为生计发愁着。我也想着再重新回到乡下，去过我那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可我又明白，此刻我怕是已经不能再胜任做一个平凡的乡下人。如果有一把胡弦呢？能不能如一个盲人去流浪？我这样想着，摇了摇头，我还没有一个盲人那样面对生活的勇气，甚至不能拥有学他们一技之长的天赋。

那天，我不知不觉沉浸在一曲“二泉映月”的二胡声里，我就是在那种忧伤且充满向往的曲子里，任由一泄千里的情感与渴望在起起伏伏的弦声里奔跑跳跃，时间在一寸寸缩短，当我抬头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天渐渐暗了下来。弦声止了，我爬起来，看见我对面楼上的窗前站着一个人的影子，那是我熟悉的一个音乐教师。据说他的歌声很好，引起了另一个女子的爱慕，后来他们相爱了，各自舍弃了之前的配偶，并结婚。可婚后他们却一再地争吵，有一次竟大打出手。我搬进这个院子之后，再没见过他的爱人，可能是回前夫的家里了吧，据说之前她爱这个音乐教师的歌喉，现在却嫌弃他的贫穷。我不知道那个会唱歌的教师此刻面对夕阳，听着阿柄的二胡曲子时是何样的心情，我只能从他孤独的背影里，寻出丝丝缕缕的关于爱情关于生活的无尽茫然及苦涩。

那天很晚的时候，也就是一轮上弦月刚刚升起的时候，我在那条小巷尽头等候着，我看见一抹淡淡的月光洒在一个疲惫的夜归人身上。他没有说话，抬头的那刻，几欲不敢与我对视。我们默默地转过巷口的那个拐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夜很静了，我们几欲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到家了，我拎起那把沉甸甸的铁锁，却又转过身来，我想依在他冰凉的身上，抱一抱他，并对他说我依然爱他。可我张了几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0-2-11 20:0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