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关“1.16”事件之后
2020-09-17叙事散文袁光熙
下关“1.16”事件之后文革中震惊全国的下关“1.16”事件,在“滇挺”被解放军剿灭,炮派“大联合”释放全部在押人员,交出大部分武器,八派“四二0”“难民”返回下关之后,终于结束了。但它所掀起的万丈波涛却久久没有平息。“1.16”事件在下关
下关“1.16”事件之后
文革中震惊全国的下关“1.16”事件,在“滇挺”被解放军剿灭,炮派“大联合”释放全部在押人员,交出大部分武器,八派“四二0”“难民”返回下关之后,终于结束了。但它所掀起的万丈波涛却久久没有平息。
“1.16”事件在下关两大派之间埋下了深深的仇恨,鲜血不可能白流,逝者的生命需要伸冤雪仇才得以慰籍。州市革命委员会成立之后,表面上看革委会是两派共同掌权,双方的主要头目都进入革委会,担任副主任。其实全省上下都是八派掌权,再加上“滇挺”是中央下令剿灭,于是“1.16”事件被定为反革命事件,开始进行“站队划线”,对事件中打砸抢,特别是杀人的事件进行清查,“四二0”的复仇行动就此开始了。“大联合”的头面人物和骨干分子惶惶如丧家之犬,被推上了历史的审判台。首先是“大联合”进入市革委任副主任的马永泗,被“四二0”群众当街揪出,一顿暴打,然后被正式关押,判处死刑。随后“1.16”事件中的杀人凶手和积极参与的人,纷纷在各单位被追查、关押、刑讯、毒打。我亲眼看到,在我住的州商业局,杀害本单位职工刘志的凶手陈某被反手吊在梁上,愤怒的群众围住他批斗,每当绳索拉起,双脚离地的时候,他就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忙不迭地承认:“刘志是我杀害的。”在商业局的一些小房间内,还关押着其他杀人凶手和打砸抢分子。残害我父亲的州商校教师吴某,被该校学生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望一叶而知秋,其他单位的情况也大体如此。
我所在的下关中学,不少炮派学生直接参加了“1.16”武斗,其中有打砸抢行为的不在少数,有的人还有血案。此时受难者乘机复仇,当时的打人者变成了挨打者。清明节,在“116”武斗中被枪杀的余世兴同学坟头,十几个有杀人嫌疑的炮派学生,被拉到坟上磕头谢罪,磕得鲜血淋漓,仍不得停止,最后在暴打中收场。曾被关进“监狱”遭多次毒打、陪杀的老挺,抡起斧头,要把当时打他最凶的韩某一劈两半,若不是众人拉得及时,韩某早已身首异处,命丧黄泉。在下关中学的一间小黑房里,一些“1.16”事件中的杀人凶手、打人者常常被强行拖入房内,蒙上眼睛,一顿暴打。
那个我在逃往大理的路上与之擦肩而过的同学杨地,一直被怀疑有杀人嫌疑,熬过重重磨难,与我们一起下到宾川。还未分到生产队,在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之后,突然穿戴整齐,上吊自杀。谁也不知道那个电话是谁打的,电话的内容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杨地的死,一定和“1.16”事件有关。
一些干部也因“1.16”事件而受到冲击。原来在“1.16”事件中,一些炮派观点的干部自觉或不自觉地,自愿或被迫地,直接或间接地参加了武斗。他们有的站岗放哨,搬运弹药,有的押解“俘虏”,有的指挥炮击,有的干脆持枪上阵,直接参加武斗,个别的可能还有血案在身。此事一经披露,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单位对参加武斗的干部进行了猛烈的批斗,其中难免有过火行为。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位曾经帮助过我的马才顺老师,因为是“大联合”头头,又撰写了三个“反革命”通告,自然也受到冲击,以后离开下关中学,返回老家。而持枪帮我找回父亲的同学马年安,因参与武斗,害怕挨整,被迫逃往缅甸,参加缅共。
复仇还波及到死去的尸骨。“1.16”事件中的死难人员,原来都被双方称之为“烈士”。“四二0”埋在苍山脚下的一点红,“大联合”埋在州委党校所的青光山。清查“1.16”事件时,“大联合”的“烈士”墓通通被推土机铲为平地,“大联合”的“烈士”,包括尸体上覆盖着党旗的肖槐,全都横尸荒野。“四二0”的“烈士”头衔也没有戴多久,很快就烟消云散。无论他们在武斗中如何英勇,也无论他们是怎样地无辜,都既没有“烈士”的待遇,连“烈士”的虚名也无人认可。
“1.16”事件给下关许多家庭带来了长久的伤害。州商业局有一家姓杨的邻居,两个儿子一个八派,一个炮派,似乎可以左右逢源,无论形势怎样变化都可以不为所动。谁知在“1.16”事件中一个儿子被打死,另一个儿子因直接杀人而被判刑。老人惨遭家破人亡,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不多几年,便郁郁而终。
在整个清查过程中,我始终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在父亲的劝阻下,我没有对残害父亲的吴某进行报复。连那个害我遭受捆绑毒打的同学黄某,也没有动过他一个指头。我集中精力查清了几个杀人案件,还为某些人洗清了冤屈。
我认为人的生命是最可宝贵的,非经法律判决,任何人都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双方在武斗中战死,自然无话可说,但其他情况下杀人,则必须承担法律责任。
我调查的第一个案件,是我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同学,好友毛元忠的父亲毛柱的被害事件。毛柱在“1.16”事件中被抓,关进临时监狱,17日被带走,再没有回来。几天后在下关郊区发现了他的尸体。毛元忠根据父亲生前的人事关系,锁定了一个与毛柱有过矛盾的刘某。抓来一审,他抵死不认,要想动手,他有一身气功,运起功来,全身肌肉紧绷如铁,拳头打在身上,就像打在石板上一样,众人拿他毫无办法。我承担起了调查此事的任务后,先到毛柱被害的地点——下关金星村勘察现场,再走访当地民众,但一无所获。我不死心,继续深入走访,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一个现场目击者,是一位看鱼塘的老人。他向我详细叙述了毛柱被害的经过:1月17日傍晚,四个持枪的支边工人和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押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来到鱼塘边,不顾那人的苦苦哀求,逼他走进鱼塘,然后向他开枪。第一枪打中屁股,那人捂着屁股,转过身来,再次求饶,他们又照胸部连开几枪,扬长而去。我又找到当时与毛柱关在一起的人了解了毛柱被害前的行踪,也确认他是被几个“滇挺”和一个总站的男子带走的,并描述了那名总站男子的相貌。根据他的身材相貌,那个总站男子就是刘某。在充分的证据面前,刘某终于承认了杀害毛柱的事实。之后被正式逮捕,判刑十五年。
干部调查中取得的成绩和毛柱案件的侦破,使我小有名气。于是便有人找我去查清一件疑案。这件疑案的被害者叫张建新,是高我一级的同学。他相貌英俊,身材健美,单双杆水平很高,我与他就是在练习单双杆时认识的。1月16日他在关迤被子弹打中腰部,伤势严重。按他的要求,同伴把他送到他的女朋友——关迤城楼旁的张某家。可是第二天张建新却死在收容“四二0”“伤员的临时医院里,而且身上有两处伤。张建新的家人一口咬定是张某家见张建新伤势严重,怕影响女儿终身,便将张建新杀害,再丢到临时医院去的。证据便是张建新身上新增的伤口。张某家自是坚决否认,并拿出张建新的遗书予以证明。双方争执不休,亲家变成了冤家。
我接手此事后,通过认真细致的调查研究和周密的分析,终于查清了张建新第二个伤口的来源,得出了是本人自杀的结论。
我把调查的经过和结论告诉了张建新的父母,他们沉默了。虽然我说的有道理,但他们内心却难以接受。我没有力争,我想时间会说明一切。几个月以后,我当知青下到宾川农村,收到了张建新母亲托人送来的一包饼干。这表达了她的谢意,也表示他们终于认可了我的调查结论,我感到十分欣慰。这包饼干,在我生活最艰苦的时候,给了我物质上精神上不小的帮助。(详情请参看《两个伤口》)
张建新疑案尚未结束,我又受家属委托参与了徐声才遇害案件的调查。徐声才是大理州委党校教员,一位我敬重的人。我与他相识是在一场街头辩论中,他犀利的语言,严密的逻辑,卓越的口才,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输的心服口服。可以想见,在课堂上他一定是一位深受学员欢迎的好教师。可惜这样一位人才也惨死在“1.16”事件之中。整个调查是由党校八派负责的,他们成立了一个专案小组,做了大量内查外调工作,终于在案发半年之后,找到了徐声才的遇害地点。这天,我和专案小组一起来到党校北侧山腰的一条小路旁,开挖徐声才的遗体。随着锄头、铁锨的起落,一具尸体展现在我们眼前。可还未等我们看个明白,一股腐烂尸体的冲天臭气就弥漫开来,薰得人头昏脑胀,站立不稳。腹内立即翻江倒海,有的当场就呕吐起来。我们拼命掩住口鼻也无济于事,只得戴上事先准备好的防毒面具才抵挡住这薰天的臭气。我上前一看,徐声才的胸部被子弹打成了蜂窝,身上、脸上布满了鲜血。
遗体挖出之后,按预定要进行清洗换装入棺。几个人冒着恶臭上前,想脱下他脚上的雨靴,可怎么都脱不下来。只得几个人按住腿,几个人拿住靴,拼命拉。雨靴终于拉下来了,可是拉下的不止是靴子,连他脚上的皮、指甲也一起拉了下来,露出鲜红的人肉和森森白骨,就像活活剥下了人皮。这一下所有人都吓坏了,谁也不敢再去清洗换衣,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尸体胡乱塞入棺中,匆匆抬走了事。
徐声才的妻子也来到了开挖现场,但被人们死死拉住。不管她哭得撕心裂肺,也不管她拼死挣扎,就是不让她看一眼。我想这是对的,如果让他妻子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将大大加重她心中的痛苦,造成永不磨灭的伤痛。
徐声才的遗体找到之后,调查工作虽发现一些新线索,但进展缓慢。专案组严格保密,不让外人插手,我使不上力。再加上另一件我已经做了一大半的,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完成,因此我退出该项调查。四十多年过去了,此案至今仍悬而未决。
其实像徐声才这样至今不明的血案还很多,由于杀人大多是“大联合”的人在背后“点水”或指使,“滇挺”动手,而“滇挺”已被剿灭,死无对证。受害者家属虽多方努力,但证据的缺失和侦破能力的不足,使许多真相无法查明,使许多冤魂至今未能安息。。
“1.16”事件中一些干部参加武斗的问题,是我和老挺共同查明的。“1.16”事件当时被称为反革命事件,干部当时被称为当权派,是受审查、受批判的对象。竟参加“反革命”事件,按当时的思想认识,问题何等严重。这个问题对干部的审查定性,及成立革委会时的推荐,更是事关重大。因此,早在结束难民生活返回下关之后,作为一直从事干部调查的我,就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一问题的调查上。
我和老挺一起向知情人和参与者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调查。调查工作十分顺利,知情者对此极感愤慨,知无不言。参与者作为当权派多次受过批判,早已胆战心惊,更何况活动是公开的,想赖也赖不掉。因此过不多久,事实就基本查清。1968年11月,我随大理州市革委会筹备组上昆明,我将材料整理后,写成了《下关“1.16”事件中部分干部参加武斗的情况报告》,连同有本人签字的原始材料一起,正式上报云南省革命委员会。
州市革委会成立以后,各单位的革委会也相继成立。我返回学校,开始调查本校炮派在“1.16”事件中的杀人案件。调查的结果令人触目惊心,他们当中打砸抢之类的恶行忽略不计,涉及血案的就有十多人,他们有的参与枪毙“俘虏”,有的在追捕民众中开枪杀人,有的对未死的遇难者补枪。最令人感到可悲而又哭笑不得的是:几个人在碉堡里对路上的行人放冷枪,竟将其中一个人的母亲打死。这些都有确凿的证据,本人也承认或基本承认。他们可笑的辩解是:我的枪里装的是橡皮子弹,或者我开枪了,但没有打中。当时都是真枪实弹,哪来的橡皮子弹?几个人开枪将人打死,如何分辨谁打中,谁未打中,通通都要负责。这些人连为自己辩护都不会。看着他们稚嫩的脸庞,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想到他们满腔热情地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出生入死”,而将要为此付出的生命或自由的代价,我实在不忍心将他们绳之以法。但不这样做,又将愧对死者。该怎样做呢?我迷惘了。
下农村之前,我将全部材料交给工宣队,以后就再无音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结果。
几年以后,安平生任云南省委书记,开始纠正站队划线错误。这对改变炮派长期受打压的不正常局面无疑是正确的,但实际执行的结果却出现了偏差,变成了新的站队划线。“1.16”事件重新被定性为武斗,几年来压得炮派喘不过气来的大石头被彻底掀翻。由此炮派开始掌权,八派主要头目和骨干分子变成了被清查打击的对象。季正华、杨仁民、王佩、敬学林等“四二0”重要人物被逮捕判刑,连我的一些同学也被审查。八派在各级领导班子的成员相继被清洗。对两大派来说,他们就像被烤的饼一样,忽而翻在上边散发香气,忽而翻在下饱受煎熬。两大派之间稍稍平息的矛盾又加剧起来。派性成为挥之不去阴影,渗透在各地区、各单位,渗透到人们的心底,严重地干扰和影响了整个社会的工作和生活。这种局面持续了十余年之久。
至此以后,八派再也没有翻过身来。“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在此政治环境下写出的云南文革史,特别是下关“1.16”事件的历史,对八派的报复行为作了过分的夸大和渲染,而对“滇挺”及部分炮派的暴行,则进行了掩饰和淡化,以至出现了“滇挺”是假案,被彻底平反的违背历史真实的怪事。客观地看,无论是暴行或报复,都是错误的,都是文革结出的恶果。八派的报复有可以理解之处,毕竟对方施暴在先,而且其报复的程度和范围更是远逊于“1.16”事件中的暴行。对杀人凶手的追查也是必要的,人命关天,岂可不闻不问,不了了之。但以暴制暴,施以私刑,冤冤相报就不可取了。至于挖坟抛尸就更值得谴责了。不能因为“滇挺”及部分炮派在“1.16”事件中的暴行,而肯定八派的报复行为,更不能因为八派的报复,而否认“滇挺”及部分炮派杀害三百多人,监禁数千无辜民众的惊天暴行。
文化大革命和“1.16”事件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当今的许多人们根本无法理解当时发生的事情。怀着同一个崇高的理想,并为之献身的人们这么会相互残杀?“俘虏”被虐待,伤员被枪杀,这些只有法西斯才做得出的事情,为什么会出现在善良温顺的中国普通民众身上?人类最基本的道德良知为何在那时荡然无存?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你上台我挨整的争斗为何持续了十余年之久?这些问题值得我们去深入地思考,去探索。只有彻底弄清了这些问题,才能防止历史悲剧的重演。
[ 本帖最后由 袁光熙 于 2011-9-22 11: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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