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技艺终将成全（纪实散文）

（一）
一个人最大的快乐，便是活在自己的理想里。
他做到了。
他用双手赋予胶泥、陶土以生命，以尊贵，以光芒。他把从小就有的喜爱、热爱、挚爱延续着，长大后用学识用眼界，加深、传承、发展。他要让故乡那黄河滩的胶泥闪烁光泽，演变精彩。
黄河故道挖出来的优质胶泥，带着一双手千转百回地抚摸，带着手工制作的体温，与一千度高温的烈焰，神奇地碰撞，华丽转身生长出陶艺之光。
聊城市东昌府区道口铺街道办事处的安庄村里，有一个安静整洁的小院儿，这里住着一个青年，他迷恋陶艺。这里是他的陶艺之家，咋一进院，就与别的农家院不同，影壁前的花丛里，随意散落着几个烧制的连在一起的不规则砖坨。暗示但凡艺术品，都是自由的，造型不一定规则，但有自己的个性和品相。靠南墙就是自己垒就的柴窖，挂着个木牌，上书：东昌柴窖。
李子辉，一个个子不高，消瘦但目光炯炯的青年。本科、研究生都是就学于西安美术学院陶瓷艺术和设计专业毕业，在学校时，他就到全国各地考察。龙泉、德化、景德镇、佛山、唐山、淄博等地，凡是跟陶瓷有关的地方，都留下他的足迹。有时一去一个月，两个月，在那里考察与师傅学习制作。他发现每个地方的土质不一样，做出来的产品结合当地风俗习惯也是有所区别。
他骨子里流淌着来自鲁西北故乡的风声，流淌黄河的呜咽和呼啸。他难忘年少时那些快乐的时光。胶泥是物质匮乏年代，少年们美好的回忆，是孩子重要的娱乐项目。在几米、十几米深的大坑里，站在干涸的坑底，看见潮湿的坑壁，泥土一层一层，颜色分明，像一大块儿五花肉。胶泥颜色深褐色，是五花肉上的红色肉芽。站在坑底，用小铲子就很容易挖出来，弄得双手黏黏糊糊，也是不亦乐乎。捧回家，在石磙上摔打，越摔越劲道，越摔越柔韧，便可以做成各种形状，各种图案。胶泥，陪伴了多少人的童年！
二零一四年毕业后子辉怀揣雄心壮志，赶赴家乡，他要在故乡大地上大展身手，将自己学到的知识淋漓尽致地施展一番。他忽然有了梦想，要在故乡的黄河岸边变成现实……好在父母都是理解他的，为他盖起一座院落，并精心垒起一座烧陶的柴窑。从此，他有了自己的天地，他在自己的天地里忘乎所以。痴迷着，废寝忘食，自得其乐。接地气，与“泥土”为伴，用聊城黄河故道边，富有地方特色的胶泥、陶土制作各类陶艺，让土与火的融合在这里华丽转身。
（二）
陶瓷形态的基本材料是土、水、火。人只有掌握了水土揉合的可塑性,流变性，以及成型方法和烧结规律，才能促成陶艺形态的产生和演化,使陶瓷器物产生美的形式，同时注重造型与装饰的有机结合，通过人们敏锐的灵感和创新意识，捕捉并揭示泥土的塑性美、柔韧美以及表现活力，这样就出现了全新陶艺形态，为智慧的人所掌握、发展、创新。
陶。当这个闪着光泽，带着脆响、温润又饱满的词汇出现在我面前，浮现在我脑海、我眼前的时候，我被它提亮了眼神。它紧贴人们的生活，接地气，成为生活日常之用品。它自古就有的朴实、朴素，却又沉静的个性，会让一个浮躁的人冷静下来，它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体现。实用、美观、经济、大方，既是实用品，又是艺术品，它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在出土文物中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
用泥巴、陶土，把本性的东西表现出来，朴素、大方，更要有灵性、味道，“没有匠气，不生硬模仿。”李子辉说到了，也做到了。粗陶细作，用手工的方式，表现出来泥土最本真、最本性的东西。“泥土都是有生命的，我用我的双手，让它物化，让它的生命更长久、长远。”
做好的陶艺作品摆放在柴窖里，用一千一百多度高温，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烧制，靠的就是坚守和经验。一开始，也烧坏了很多，尤其是前两炉，烧出来的成品色泽不均匀，烧的不透。经过反复试验、琢磨，现在不一样了，是烧好的多。在实验和历练中，技艺逐步完善。
“我想要我的作品集实用性、观赏性于一体。我想要它们走进普通百姓。”李子辉双手捧着一把烧制好的小茶壶，举在眼前，他脸上浮现出的是生动满意的笑容。
他微微笑着：不是我成就了我，是它成就了我。现在我是一边摸索经验，一边了解熟悉流程，也了解市场行情。
有同行问我：我做的，怎么没有你做的耐看呢？
他笑了笑：你看我一天天待在制作室，来回反反复复地做啊做啊。
他知道，会做和做精是两回事，中间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有耐心坚持下去。
采泥、粉碎、过滤、浸泡、发酵、揉捏、成型、晾晒、烧制。光采泥就十多道工序，成型分为几种工序，这中间大概需要六个多月以上的时间。泥巴是无机的，像荥面一样，时间存放越长越好。成型方式有捏塑成型、印模成型、注浆成型、雕塑成型、泥板成型、泥条成型。李子辉一天天面对的，就是让这些词语真实呈现的过程。
我在他微信上看到这样一幅漫画，面前有两条路，一群人向右走去，只有一个人向左走去，上面标注着一句话：这是选择，不是孤独。从子辉发出的这幅漫画里，我看出了他的自信，他对未来充满希望。万事就怕认真，一认真就能做好。
（三）
他的获奖作品《归途》陈列在博物馆里。那些坐在候车室里的人，姿势自然随意。有人读报纸，有人织毛衣，有人看电子书，有人开心地逗着怀里的孩子，有人安静地望着前方。我似乎听到了铁轨滚动的声音，似乎看到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碧绿农田，起伏的山川，呜咽的河流。几组火车车厢里的人物形态各异，有趣的是，那几组人物旁边，还有一个站牌：5271次列车，西安到聊城，在此检票。雕塑一下子把相隔千里的故乡与学校连接了起来，变得无比亲近。这一组《归途》陶艺作品，没有光滑的釉面，只是设计制作，直接烧制而成，显示古朴本真的生活色彩。
他制作的大佛双耳垂肩，天圆地方。他做的菩萨慈眉善目，法相庄严，满眼吉祥。饰品，眉目，眼神，每一个细节都是一丝不苟。在他的工作室，那些佛像温情默默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们。我似乎能感受到他们的慈悲，善意与温暖，令我放松和舒适。
他制作的青龙提梁壶，“渺渺青烟腾青龙”。当壶体倒入滚烫的热水，白雾升腾，那青龙似乎云里雾里飞翔一般。青龙栩栩如生，鳞爪的细节分明可见。水壶天然透气，还能活化水质。如果谁与他的茶壶结缘，“一方庭院深幽处，半卷闲书一壶茶！”那滋味，可是了得。
冬天，是采泥的好季节，取土挖胶泥，他说是去挖宝。的确，普通人眼里没用的胶泥，到他手里就是宝贝了。采泥、晾晒、制泥、陈腐、烧制。练土，塑形，素烧，上釉，釉烧。一个作品的好坏也是作者追求完美的价值体现。他认为每一次烧陶开炉都是天意，最后能否烧出完美的作品都是未知。这就像一件事情做不做是我的事，出炉什么样的作品是上帝的事情。只要怀着一颗虔诚的心，认真去做，才能无怨无悔。
他制作笔筒，茶点盘，公道杯，套餐茶具。他还烧制花瓶，种一株多肉雪莲。他养殖了不少品种的多肉植物，在他的工作室里，在那些陶艺作品之间，在刚强、力量、高大之间，柔软着，鲜艳着，靓丽着、娇小着。调剂着他生活里的色彩和品味。他通过各种技艺，用陶器展现和保留了泥土自身的魅力与最佳状态。
用一个生命去创造另一个生命。他坚信，一个艺术家，他有多孤独就有多优秀。
他的作品里，有很多古典的元素，比如千手观音，大佛，貔貅，独角兽，还有的制作成葫芦状，大概是受故乡特产的影响吧。道口铺可是全国有名的葫芦之乡。噢，这里葫芦不叫葫芦，叫福禄。他制作的茶壶全名就叫大号福禄侧把壶。
万物有灵。陶艺，是人类与泥土自然的对话，太古之土，薪柴之火。劈啪作响的火龙，扭着身子，舔抵他的柴窖。高温之后，就是一场翻天覆地的质变，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四）
那些佛像制作他都是有所研究的。白天制作，晚上读书充电，甚至连《世界古代珠饰与收藏研究译丛》都放到枕边读。书里对世界各地的古代珠饰的定义、工艺、用途、渊源、贸易都有严谨、客观、系统的梳理与描述，他兴趣极大。
薪柴之灵，泥土之光。成品色泽温润，造型大方，质感厚重，更主要是纯天然的原料，手工出炉，对人体健康有保证。彰显艺术的魅力，彰显拥有者独特的品味。天然柴灰玻化釉面。天然绿釉壶。天然紫砂壶。莲花沙弥。福禄香炉。公道杯。水壶，茶壶。高足盘子。子辉的作品不管与谁结缘，都会带来一份宁静，一份安然。壶里有乾坤。陶瓷茶具，是桌上的主角。每一款都有出生日期，都有作者签章。再小的手艺，也有自己的价值。子辉用胶泥做成的各种陶俑、茶器，卖到省城等大都市，两年的时间，已经价格不菲了。时间的淬炼与技艺的精湛终将成全他。因为是纯手工的作品，像树上的叶子，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它们各有特色，带着李子辉的心血，带着他的个性，他的体温，他的情感，他的思想，闪现独特的魅力。
他的展室里成品琳琅满目，满满的艺术的味道。蓝底白花的民间格调的窗帘上飘动着风声。几个瓶子里，插的不是花朵，不是莲蓬，而是荷叶，在桌子的两边，左边一枝，右边一枝。恕我孤陋寡闻，见过插花，见过插莲蓬，还是第一次看见用荷叶做插花。那干透的，低垂的叶片，独特的自然的造型，灰白的颜色，还是如在水中一样，亭亭玉立，高洁的样子。
艺术的作品和价值，有时真不是花多少金钱能买到的，而是用没有功利的心，用欣赏的目光，用独特的价值观，从生活中、大自然中发现出来的。
林语堂先生《生活的艺术》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优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这一段话，也是非常符合子辉的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