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邻居

对门那位孤寡老人离世后，那个院门就锁上了，像锁上了一段岁月，锁上了老人的一生。

老人姓贺，又因他的养女嫁给了我的六叔，按辈分，他是我的爷爷辈，因此我们都叫他贺家爷。

那天我正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电话铃突然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她说对门老人过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宽，长长舒了口气，自语道：终于去世了，解脱了。其实，我很早就想为这位邻居写点什么，由于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动笔。老人死后，在其中一个养子的主持下，制作棺木、叩请道士、开挖穴坑，左邻右舍忙碌了三天，老人总算入土为安，成了村南戈壁滩上的一个坟堆。之后，老人就从人们记忆里消失了。

最令人心酸的是老人临终前那几年的日子。每次看到老人凄苦的样子，我就想，还不如死了得了。一次周末回家，我突然觉得有好些日子没见着贺家爷了，见他院门虚掩着，就走进了他的院子。院子里凌乱不堪。一边是一个小土堆，上面散落着一些早已废弃的农具，这些农具都曾经是贺家爷平田种地主要的武器；另一边是几间土坯房拆迁后留下的残垣断壁，土块、泥皮、柴草隆起几个大堆。老人养的几只鸡整日就在院子里逛游，鸡粪遍地都是，没处下脚。后来，我才得知，死前的老人经济实在结局，没办法，就把那几间土屋的木料卖了维持日子，只留下自己住的那间，因此院子里就成了这个破败样子。我绕过一个断壁，来到老人居住的那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看来老人好久没有开窗透气了。一盘土炕占去房间的二分之一，地中间有一个生铁火炉，炉里的柴火正冒着烟气。屋子里除了几样灶具再没别的。炕上的床单被褥卷成筒儿，似乎从来没有洗过。我正迟疑，贺家爷呢？人到哪儿去了？忽听到墙后有人呻吟，便来到墙后，发现老人正蜷缩在墙角起不来，我上前帮了一把，老人算是起来了。来到屋里，老人说，这屋里除了你上次来过好久没来人了。我问，您那六七个养子养女呢？老人说，自从关系破裂后，他们就很少来了，后来都知道我得了传染性肺结核，他们一两年都不见音信了，三个养子呢，有一个前几年每年还能送些抚养费旧衣物来，另两个自从参加工作后就没见过人。养女呢，嫁人后也不见人影了。老人喘着气娓娓地说着，最后渐渐停止了话语，像是进入了沉思。我听着一阵心酸。临出门时，我对老人说，贺家爷您想吃什么？老人自语着，我很想吃个杏子，却没人帮着去买。我说，我去买。我来到集镇上，深秋时节，这个偏远小镇子上哪来新鲜杏子呢，最后只能买了几个杏子罐头给了老人。老人很感激。

那次见面，竟是和老人的诀别。十几天之后，老人就去世了。老人死后，我常在心里为老人鸣不平，常想起老人生前说的一句话：想不到世上的白眼狼都被我领养了……作为对门邻居，他的情况我最清楚。老人年轻时，娶过一个媳妇，但不久就因病死去了。媳妇死后他领养了一个儿子，就带着儿子过日子。几年以后，经人介绍，续娶了一方再婚。女方带着六个孩子，两男四女，当时最小的一岁，最大的十一岁。再婚后，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七个孩子拉扯成人。为了支撑这个家，他到四川去养过蜜蜂，到新疆去开过山洞，到祁连山里去下过煤窑。那时，他年轻力壮，有的是力气。家里孩子多，虽然他一年四季不停奔波，但在村里日子还是过得最贫苦的。好在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那时，西北农村家长的思想意识差，大多孩子读个小学就回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别人家的孩子都回队里务农了，只有贺家爷的几个孩子还继续上学。有人就开玩笑地对他说，捡来的骡子拾到的马，再怎么供书也是别人的种，还不叫孩子们回队里挣工分替换替换你？他通常笑笑说，只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才让他们多读些书，多懂些道理，将来到清闲处去，免得人家说我后爹的笑话。家里攒下的钱，几乎全部给孩子交学费和买学习用品了。土地大包干那年，贺家爷家里分了二十多亩承包地，再婚婆姨又常年多病，他就不分白昼地干活，也就在那个时候落下了肺病，当时家里没钱及时治疗，就一拖再拖，这肺病就一直把他拖到黄泉路上。那时，再婚婆姨躺在病床上，看着每天拖着疲惫身躯忙里忙外的贺家爷，有时也劝叨：干脆让老大和老二退学回家帮衬你下地干活。贺家爷说，不行，不能让别人看我一个后爹的笑话，一定要把娃子们的学都供出去。再婚婆姨也不再说什么。

后来，三个养子，老大高中毕业在镇上做起小买卖，现在经营一个商店；老二师范毕业现在在一个镇子上当小学教师；老三农业大学毕业，现在在外县一个乡镇当镇长；养女也都凭着自己的文化底子混得相当不错。人啊，有时候说不清楚。人世间的事啊，有时候真预料不到。养子养女都扬眉吐气后，就搞出了劝导母亲和贺家爷离婚风风光光回到原籍的闹剧。当时贺家爷和再婚婆姨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子女坚决要二老离婚，也没办法，再说再婚婆姨也想回到原籍去，将来死了埋到先夫身边去。于是两位老人就离婚了。留给贺家爷的就是那几件土坯房子。闹离婚时，双方发生了争吵和撕扯，贺家爷和再婚婆姨一家子的感情完全破裂。那天，我听到对门邻居家争吵声很剧烈，便跑出去看个究竟。我去时，院子里已经围满了相邻，有几个人在劝解。贺家爷站在院子中间，再婚婆姨满身是土嚎叫着抱着贺家爷的腿，他的一个养子撕扯着贺家爷的衣领。贺家爷也是满脸满身是土，涨红着脸，满眼是泪。看样子，在我进去之前，发生了撕扯打闹事件。清官难断家务事。在乡邻们不断劝解下，双方算是松开了手。贺家爷抱着头在院子里大哭了半天，挥挥手说，离婚就离婚，算我瞎眼了吃屎了，你们走吧！再婚婆姨的几个子女吵嚷着说，这可是你提出来的，以后可别给我们扣帽子。过了一会儿，院门口来了一辆面包车，再婚婆姨在子女搀扶下上了车子，车子屁股冒着一串串白烟消失在街头。后来听说她女子接她到城里享福去了。

离婚后，大院子里只剩下贺家爷一人。刚离婚那几年，老人虽然六十几岁了，但力气没减多少，自己耕种着七八亩承包地。春播，夏锄，秋收，冬储，他样样赶在别人前面。可能是难耐寂寞吧，傍晚时分吃过晚饭，大多时候他都挤出院门，蹲在路边的一个树桩上看着孩童们在街上嬉戏打闹。屋子里亮灯了，孩子们各自回家了，街上恢复了清冷，我还见老人抱着头，像个泥塑，静静地蹲在树桩上，不出声，也不动弹。谁也不知道他啥时回屋睡觉的。

那是深秋的一个星期天，我去帮家里人下地干活，又路过贺家爷的承包地。四五亩大的一块地里，一个黑影酷似一堆柴草燃过的灰烬，形单影只地慢慢移动，细看，原来是贺家爷蜷着身子干活。此时，制种玉米棒子全部掰完晾晒在场院上，秸秆也被农人拉回后院堆成垛子，田野一片空旷。秋风携着枯枝败叶在田地里随意翻卷着。田埂上，钻天杨的树叶也迅速变黄，并开始在蓝天、白云间书写一派凄凉。此情此景，心里有种难言的感觉在涌动。我走到老人身边，定定神，说，贺家爷，您在干活啊？老人抬起头，扭了下脖子，问我，也下地干活去？我点点头。问话时，老人不停地喘气，我真担心当时就一口气上不来。我说，贺家爷，干不动就不要干了，快七十岁的人了，又有病，要注意保养身子啊。老人柔柔暗淡无光的眼睛，断续地说，哪天不动弹，哪天就没吃的，也没花的，我这辈子没修来那么好的福，鼓口气干吧，哪天倒下了，这辈子也就结束了。老人说话时满是凄凉与哀怨。这大的一块地，老人拿把手锄，要把玉米根一棵一棵刨出来，再清理到地外面，得多长时间啊！在我的记忆里，老人死前的七八年里，就连张掖城也没进过一次，终年就挣扎在那几亩承包地里。近年来，乡村居民点街上，别的人家都建起了高标准的小康住宅，宽敞明亮的屋子，高大气派的门楼，瓷砖流彩的院墙。只有贺家爷的那个院子好像在解放前。社里也想解决老人的问题，给争取个五保户的名额，可材料上报了多次，上级一看，三个儿子都不一般，够不上“五保”的条件，这事就一直拖着，至到老人死去。

这个邻居，也给我留下过难以弥补的遗憾。一个周末，我骑摩托车回家刚到居民点街上，在院门口一直翘望的老人就喊，娃子，过来下，我有事找你。我走到近前下了车问，贺家爷，有啥事？老人显得不好意思的说，我想请你修修我那台电视机，看还能不能用。我走进他屋里，桌上放着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都啥年代了，还修这么个破玩意儿。但看到老人渴望的目光，我还是决定修修。我爬上他家屋顶给制作了接收信号的天线，引下线来，然后鼓捣电视机。那台电视机有些年月了，许多部件都生锈了。在我鼓捣的过程中，我看到老人眼里露出少有的喜悦。折腾了多半天，那台电视机就是不争气，屏幕上有两条白道儿始终闪烁着，就是没有声音，不出图像。我和老人都失望了。出门时，老人又拿出一部小收音机，让我带到镇上的修理部一定修好，回来多少修理费他再给我。我把收音机交给修理员的时候，他看看说，都啥年月了，谁还鼓捣这种玩意儿。我又对修理员说，麻烦你了，一定想办法修好啊！修理员说，就算我想修，这机子太老了，现在也没零件。回来后，我把情况给老人说了，老人很失望，耷拉着头半晌没说话。我当时怎么没体会到老人孤寂的心情呢？那台旧电视，那部收音机，对老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啊！我怎么就不能拿出几十块钱来给老人买部新的收音机呢？老人去世后，每想起这事，就一阵愧疚！

行文至此，心沉沉的，我不想再往下写了，因为写之前我就不确定为什么要写这篇文字。或许，是为了自己；或许，是为了老人；也或许，是为了灵魂深处的良知……
（截稿于2010.2.11.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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