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梅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5 编辑 <br /><br />旧事：梅 子
·嘎玛丹增·
　我没有听见过花开的声音。能够听到花开的声音，应是诗人咕噜在喉咙的形容。花开，是春天的心事，隐藏在别处，只和阳光、雨露和眼睛交谈。此时，花开的声音和我没有关系。和季节没有关系。和我要写的字，也没有关系。现在是冬天，众多的花朵，在睡眠。

　　梅子，每年三月开花结果，味浓且酸，五月果腹。我想到的梅子，既不是花朵，也不是果实，但距离一样的遥远。她可能还在川南某座大山的腹部，躬耕稼穑，养儿育女；也许早就离开了土地，风尘于城市的夹缝，或困苦或富贵地过着日子；要嘛已不在人世，树叶一样归附了尘土……三十年的时间长度里，悲喜剧不停地上演，一段又一段地发生和结束，有多种可能，改变或宿命一个人的命运。
　　梅子，就像暮色苍茫的山野，天地间存留的那一抹纯白，清晰遗址着我活着的时间。经常听到她的笑声，在睡梦中盈耳。每年夏天，当梅子上市的时候，看见那些青涩的果子，就像看见她躲在树林背后，看我的眼睛。在街边巷道，闻到烤红薯的香味，瞬间就可能恍惚，似乎梅子还站在往事的山口，绝望地注视着青石板道路上，那个毅然远离的背影。
　　那天早晨，有很大的雾。
　　推开知青点破旧的房门，我很坚决，头也没回的地走上了青石板小路。我在身后那座土墙茅屋里，生活了两年。同伴们还在沉睡，选择悄悄离开，讨厌话别的伤怀。脚下的小路，结满薄冰，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响，就像我穿着新军服，即将走出大山的喜悦。浓雾密集，视线不到十米。青冈红松间杂的树林，藏在雾霭深处。路边枝梗上冰花坠挂，在早晨回暖的天光中开始融化，一滴滴的水珠，落在了芒草低伏的草叶上。那些布满白霜的稀疏树叶，不会坚持太久，很快就会被大地收容。干松枝和秸杆燃烧后的味道，流窜在山野，迟迟不愿撤离。
　　“哥——”雾霭的前方，突然站着梅子。头发湿漉漉的，脸颊和颈脖淌着水滴。梅子的眼睛，清亮无尘，对世界满是信任。看我一眼，心中伧俗无障可蔽，倒是我先脸热心跳，不敢深看。梅子在石板上垛着脚，不停地搓着已经冻红的双手。“哥，我来送送你。”梅子低下头，脸一下就红了。梅子精心打扮过了，穿着一件半新旧的碎花棉袄，据我所知，那是梅子走亲戚或赶场才穿的。一张深色围巾，围在脖子上显得有点别扭。我当兵了，所有的衣物和用品都送给了老乡。把这条母亲钩织的男式围巾，送给了梅子。她为知青点做了两年饭，知冷知热地照顾了我无数日夜，送给这个18岁的少女稍稍像样点的物件，在我出自一种感激。
　　看见梅子眉眼上细密的水雾，湿透的头发，忽然有些心疼。也不知她孤肩寒霜，站了多久。拥挤的感激和温暖，从来没有那样真实。“这么大冷的天，傻梅子。”梅子抢过我的手提包，先我一步走在了前面。并回过头嘱咐小心，路滑。山涧中的鸭子溪已经冻结，在耳中絮叨了两年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呼吸，仿佛雪藏着一种必然，要在人生的某个段落奔涌而来，让我回头无岸，只能呜咽在疲惫不堪的旅途继续漂泊。就像今夜，独看窗外漫天雪花，身在闹市，神游远方，清晰听见两双脚一前一后，踩在薄冰上发出的脆响，久久回旋在看不清天地的山区早晨。
　　梅子迈着细碎步子，在我的前面沉默着行走。想给这个山村女子说点什么，又觉得不好表达。除了感激，能够说的话真的很少。再说，就只剩告别的伤感了。
　　我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来到这个偏远山区的第一天，就是梅子，活跃得像麻雀似的女子，接待并为我打理好了安居乐业所需的一切。
　　知情点是生产队的保管室改造的，住着7个来自不同城镇的知青，三男四女。填饱肚子为主的年代，山区农民的土地原本就少，突然涌来一茬又一茬的热血青年，名为知识下乡，接受再教育，实为和农民争抢粮食。敦厚的农民除了给以最好的收成分配，还极大地包容了不少知青偷鸡摸狗、盗鱼抓虾……等等劣行。给秩序井然的山区带去了混乱，制造着花样翻新的麻烦。像我这样相对比较本份的男生，就伙同知友偷过老乡的鸡鸭，药死过大黄狗。生产队很照顾我们，专门安排了梅子为我们做饭，整理内务。梅子家境贫寒，上完小学就辍学了。14岁就开始上工挣工分，成为家庭里的主要劳力。这是一个细致早熟的乡村妹子，她以农家姑娘勤俭朴实的传统，承载着城镇哥儿姐妹的粗心和形而上，在有限的条件下，变换着花样，让我们尽可能的填饱了肚子。
　　我们知青点，负责大队的植树造林，每天都在荒山野岭里翻土、育苗、植树、施肥、杀虫。起早贪黑，就为了生产队长精确地上工记录。只有挣够了每天的8个公分，秋收后才能足量分到粮食。
　　文化娱乐，极度的匮乏。白天在山上劳动，大家嘻嘻哈哈日子还好过，到了夜晚，山区静寂得可怕。偶有几声犬吠。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在山谷，像是古老的谣曲，单调地拨动着贫瘠的生活。远远没有我今天坐在城市的房间，在回忆中那么悠远动听。书籍和音乐又受到严格限制，偶尔哼几句流行在知青群落的手抄歌曲，还得选择隐秘的地点和场合。当然，这种寂寞也有好处，我学会了很多种乐器。常常站在荒寂的山岗上，拉几曲小提琴，吹几首笛子，合着口琴伴奏，唱几支流行在知青群落的靡靡之音，以度过长夜中，睡觉前那段枯燥的时光。
　　　　　　　　　　　　　　　　　
夜瞑瞑
秋风阵阵
面对这宁静的乡村月夜
心潮翻滚
啊，别了多少快乐的时光
别了亲人
在这宁静的乡村月夜下
陪伴着我的唯有这异乡的孤魂

当年流行于知青群落，广为流传的《异乡的孤魂》，歌词简练，曲调忧伤，就像冥冥中，源自上帝的声音，抚慰着成长中的心灵。不像时下要嘛听不清唱词、要么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哪里赶得上那些经过了身体，感染心灵的音符和唱词。至今，当我哼起这首手抄歌曲时，依然能够感受到远年的寂寞。在岁月里缠绵，已被乡村和城市遗弃的音乐，曾经让空旷无边的山区夜晚，一次次热泪盈眶。

　　“哥——，你唱的啥子嘛，唱得人家也酸酸的。”不知梅子在我的身后听了多久，一阵哭声让我回头，才发现梅子站在屋檐下，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菜汤。清冷的月色，在她的发稍，贴了一层淡淡的光芒。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散放出透骨穿心的闪亮。
　　“不晓得你们那来这么多的伤心？不就是暂时离开妈和老汉儿几天嘛。”梅子抹去眼泪，挨着我坐在了已经废弃的晒坝上。水样的月光漫过山野，冬水田碎玻璃似的寒芒在山腰。黑幽幽的山岭你推我拥，一直伸向远蓝的夜空。一层稀薄的炊烟，仍浅笼在山凹，偶有几点人间灯火忽闪忽灭。鸭子溪汨汨作响，凄切在静夜深处。
　　喝着梅子热呼呼的酸菜汤，山间的冬夜，不再那么寒冷。梅子的粉条酸菜汤，填塞过我总是咕咕乱叫的胃。成长中的身体，注入了乡村永在的暖流。那是一个少女，既朦胧又单纯的情意。脏衣臭鞋破袜子，都是梅子为我洗晒。我有一双白色网球鞋，在当年和草绿色的军装一样流行。梅子三天两头就会把这双鞋，拿到溪边刷洗，洗净后再涂上一层白色的鞋粉。鞋子晾干后如新鞋子一般光洁。伙食特别差，除了午间有红薯干饭，早晚两餐全是清汤寡水的稀饭，或酸菜白萝汤。菜，几乎没有，连泡菜都不够，有豆瓣酱的日子，也算得天下美食了。梅子的家境虽不太好，但如何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是穷人家的传统，家中腌菜罗卜还是有的。梅子不时从家里带来一些萝卜干、老腊肉、酸腌菜，但数量非常有限，不可能全部知青都能享用。梅子将老腊肉、酸腌菜藏在我的碗底，给我使一个眼色说：“哥，你到外面去吃嘛，早先队长说过要来找你。”知青们都在一口锅里吃饭，只好端着饭碗离开桌子，跑到屋外仓促吃完。很多时候，我觉得梅子不是小妹，更像我的姐姐或者母亲。她深味人情冷暖，简朴从容，对知青们的关爱和照顾，不是哥哥姐姐们做得来的。
　　就在那个清冷的月夜，当我喝完酸菜汤，想接着给梅子讲隋唐演义。梅子说：“我今天不听薛仁贵。你教我吹口琴好不好？”我教梅子吹口琴，还教会了她吹笛子。我给梅子讲三国水浒聊斋，这个山区妹子有着惊人的灵性和记忆，乃至于经常纠正起我在讲述中的张冠李戴。
　　处处照顾我的梅子，让我浅浅地懂得，梅子对我产生了爱意。我没有自己希望的那么理性，但功利和世俗的现成规律，使得我小心翼翼，不敢靠近梅子的心事。除了抵抗激情，还得抵抗山区的寂寞。有多少关爱，就有多少负累。也许多读了几本闲书，看到的世界比梅子稍稍远一点，自然不愿一生躬耕山野。前途渺茫的年月，理想最是强大，隐隐约约地觉得，远方一定有好好的东西，等着我前去。只能以兄妹情谊，继续遥遥无期的乡间生活。我一定是要走的。即便我可能伤痛世界，也不能让一个纯朴的乡村妹子，去触摸情感的血腥。
　　梅子，用她的热情、朴实、勤俭、宽容和宿命，温暖着我酸涩而快乐的知青生活。初春时节，当满山枯败的枝梗重发新绿，梅子跑到山野，采摘野桑椹、茶耳朵，榕树芽，洗净放在知青点那张八仙方桌上，人手一份。那些野果尝尝还行，吃多了只能加大饥饿感，徒然增加的胃酸会反流到嘴中，睡梦中就打湿了褥被。但知青们知道，那是一个乡间妹子的情谊，皱着眉头也是兴高采烈的表情。每天收工回来，大家累得四肢酸痛，听到梅子轻盈的笑声，望着桌上热腾腾的饭菜，顿时就轻松了许多。
　　我的床头，经常都会有梅子从家里拿来的炒胡豆豌豆，偶尔还有稀贵的花生。夜间，咀嚼着这些香喷喷的瓜果，读书写字吹拉弹唱，继续梦想远方。但寂寞，和乡村的夜晚一样漫长，冬天还可以早早上床睡觉，夏天屋内闷热，蚊虫又多，只好在院坝里烧一堆干草驱蚊。知青点的煤油有限，被组长控制得紧，没有灯火就无法阅读。那个年代，几乎所以经典名著，都被列为了禁书。最好的读本，除了高尔基的《童年》，就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保尔。柯察金，已整段整段地背得。经常孤寂在山顶，撕嚼着梅子砍来到高粱杆，在微甜的孤独中，毫无知觉地张望着模糊不清的大山。秋天的夜晚好过一些，虫子们在山间轻吟浅唱。梅子坐在煤油灯下的样子，不时让我觉得内心发热，多少次都临界于激情的边缘，又同样地把汹涌的冲动拽了回来。她一边缝补着衣服，一边安静地听我们讲城镇生活，以及不着边际的痴心妄想，对这帮伪装的知识青年，总是充满了好奇和崇敬。冬天出工前，她从灶膛里掏出烤红薯，塞在我手里时的神态就像雕刻。烤红薯的香味，至今仍飘逸着乡野的灵性。不管如何定义远乡的日夜，梅子在我的四季，早就留下了丝丝缕缕，清晰可见的印迹。
　　梅子，这个于我意味着崇高和美丽的乡间妹子，该把你，如何珍藏？
　　雾霭，开始移动。太阳已经在大地上方照耀。近20里的青石板小路就要走完了。我和梅子站在山垭口。茫茫群山依然笼罩在后方的迷雾中，前方是一条若隐若现的机耕道。在这之间，站着我，和一个纯朴的乡村妹子准备告别。世界依然在模糊中，我们可以清晰的看见对方，并能闻到梅子身上散发的温馨气味，不是花的味道，是我已经熟悉的梅子身上的味道。拥有这个特殊味道的女子，和我一步之遥，脸上挂着可以在记忆中凋敝我千百次的微笑。
　　怎么会一下子站在这里，就要距离一生了呢？
　　“梅子……那，我就走了。”“就走了？”梅子抓住了我的胳膊。“哥，你不会忘了这个地方吧？”“傻妹妹，你和这里的老乡都这样好。我会牢记的。”牢记虽然比遗忘艰难，但梅子已经走过我的心灵，当然记得。我对梅子说，多读读我留下的书，要想办法离开。
　　“离开？哥，我不能离开也离不开，离开了妈和老汉儿老了咋办？几个弟妹咋办？”梅子苦涩地摇着头。实际上，这是我和梅子早就无数次讨论过的话题。
　　本来我想告诉梅子，等我在外面混出名堂，要帮助她走出大山。前途不明的未来，没有给我可以承诺的靠背。此时的一句话，很可能让梅子错觉一生。“梅子，可能你是对的。你回去吧。”“哥，那你，走吧。我不送了。记着到了部队给我写封信，报过平安就行。”梅子松开了我的胳膊。
　　山间的霜雾再厚，也经不住太阳的力量。雾霭奇迹般地在散开。我迈开脚步走出不到200米，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那样的惊心动魄：
哥——！
　　那声呼唤，像是苍茫大地蓄积了千年的柔情，枝丫上沉积的霜雪，也在惊叫着跌落。梅子吐着满嘴热气，飞一样从山垭口跑到我身边。“哥，我给你做了鞋垫和领圈，你带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浅蓝色的小包裹，重重地递到了我手里。我不敢正视泪水满面的梅子。她溃堤的期待和忧伤，会动摇我霜天样僵硬的决心。为了这个当兵的名额，我的父母，做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
　　“梅子，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多保重。”几句话里，有一连串的犹豫、拒绝和僵冷。不管多么由心，汉语言的丰富，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我走上了机耕道，没有回头。也无法回头。前方是另外一个世界，在没有看到以前，我不可能停留在山区，即便这个山野留给我的情感，是那样的干净和纯粹。
　　我的身后站着梅子，从此将距离我一生一世的乡间妹子。
　　在新兵运输车上，我打开了梅子送给我的包裹，里面是一双鞋垫和两根棉线钩制的白色领圈，以及手帕和手帕上绣制的梅花。
　　关于梅子，关于这个包裹，关于鞋垫和领圈，关于这段岁月，我一直不舍得惊动。至今仍存放在箱底，清晰着远年。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幸福伤悲，已无关风月，它是美好的藏品，弥散着梅子身体的气息。
　　梅子，我已经把你珍藏，在我心最好的地方。如果来世存在，我会在那个地方告诉你，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没有找到任何捷径，可以证明当年的正确。只是，在那个大雾弥漫的山区早晨，我不能这样告诉你。如果这样告诉你，会毁了你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