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号背后的故事（35）翘沟子

翘沟子
　　川话中，“沟子”就是“屁股”，文雅点说就是“臀部”。翘沟子，顾名思义，就是那屁股，也就是臀部是翘起的。想来，一个人的屁股，要是能够翘起来，又能翘到什么程度呢？总不至于像蚂蚁一样吧。据我观察，翘沟子的屁股只是稍稍比一般人要靠上一点，看起来其实并不明显，我就不知道人们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个外号。翘沟子个子不高，但是却比较肥壮，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瘦子成堆，翘沟子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竟然有着一身别人羡慕的肥肉。大概是比较肥壮的缘故吧，所以他的屁股就显得比别人丰满，这个特征让大多数瘦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就不无嫉妒地送他这样一个外号也就很正常了吧。

　　说起来，这个翘沟子我还应该叫他舅舅的。他是我母亲同族的一个远房的兄弟，他和我们两个生产队相邻。翘沟子在村小读五年级的时候，我才开始在那里发蒙读书。每天上学我都要从翘沟子他们家后面那个斜坡走下去。翘沟子他们家养了一条灰色的母狗，瘦骨伶仃的，成天都蜷缩在篾笆墙下面的乱草堆里，每当我从那里走过，它就头都不抬地睁一睁眼，然后又闭上，一副轻蔑的样子。我和那狗之间其实就是不亲近的“熟人”了。可是，有时那狗却又会把我当成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甚至仇人，狂吠着把我撵得飞叉叉地跑，有两次甚至被那家伙撕破了裤子连屁股都露出来了的，还有一次我被追得跳下了粪凼。这都是翘沟子使的坏，是他故意唆使狗来撵我的。翘沟子是个邪恶的家伙，他上学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不理睬别人，别人也怕他，他的眼睛总是闪着阴森森的光。他在学校里，常常会突然无缘无故地踢别人一脚，或者往别人的背上使劲地擂上一坨子（拳头），别人往往敢怒不敢言，只好小心地离他远点。全校几个班的学生，不管大小都不敢招惹他，小女生就只有悄声地在一边骂道：翘沟子，土恶霸！所以，他多次唆狗来撵我，我也不敢把他怎样，即使那次我被撵得跳进了粪凼，我母亲去找翘沟子他爸，他爸也说：我哪管得到他？母亲只好无奈地回来，叫我上学绕远路了事。

　　翘沟子在学校打老师的事，直到今天估计全村的人大多还记得。翘沟子的老师是个三十几岁的女老师，姓张。她教学生念那个“臀”字，念得很是怪异。就像现在还有很多人也把这个字念做“diàn”(大概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川人生得奸，认字认半边)一样，这位张老师也是念做这个音的。奇怪的是，她竟然知道声母是什么，也知道韵母是什么，可她还是固执地拼出了“diàn”的读音。她教学生念读“t—ún—diàn”，学生也跟着“t—ún—diàn”，没人发现有问题，翘沟子也在大声地跟着“t—ún—diàn”，他更不可能发现有什么问题。麻烦就出自这个老师对“臀”字的解说。她说，“臀”就是“屁股”；学生一听到“屁股”就全都扭过头去看翘沟子。翘沟子一看到这场合，二话不说，径直走上讲台挥拳就给张老师脸上一下子，张老师扑通一声就跌坐在教室的泥地上了，双手捂了脸呜呜地哭，鲜血就从指缝中渗了出来。翘沟子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环顾整个教室，没有一个人再敢正眼看他。那一次。翘沟子那一拳敲掉了张老师两颗门牙。

　　翘沟子他们生产队是有三个坡的青?树的，那些茂密的青?林里常常会长出很多各色的野菌子来。童年时，那几面坡真是我们向往的地方，下午放学时就经常绕路去找菌子。那些茂密的草丛和树林里，常常会出现蛇和其他一些怪异的野物子，这些东西其实我们并不害怕，我们害怕的还是翘沟子。翘沟子常常会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手握一根锄把大小的青?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手上那一串用草茎穿起的野菌子。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把手上的菌子一丢，撒开脚丫子飞跑了去。我们知道，要不是这样的话，翘沟子手中的青?棒必将落在我们的身上，而且菌子也会给抢走的。记得有一次，我们被翘沟子抢去了菌子，第二天我去上学，看到翘沟子正翘起沟子在他们家院坝边的水田角洗菌子。我心里还在发虚，假装没有看到，想快速地走开。突然听到背后阴森森地一声恶叫：站到！我魂飞魄散，立即站住。翘沟子拿起手上的菌子向我扬了扬，说：想不想要嘛？我说：不！他恶狠狠地说：谅你娃娃也不敢要！我说：我不稀罕！翘沟子说：你在说啥子呢？灰子灰子！灰子是他家那条瘦骨伶仃的母狗的名字，我听到他又在唆狗了，头皮一紧，不要命地飞跑了起来。

　　这些是我对三十多年前的时光的记忆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翘沟子应该是五十上下的人了吧。而五十岁上下的翘沟子已经经历过了一番大起大落的人生了。

　　小学毕业后的翘沟子自然是考不上公社的初中的，因为他们家虽然是贫农，但是他小学五年永远都是班上的倒数第一名，照他老师的说法是“成绩差得没得底底”。我后来几年在村小读书，上学路上就常常看到翘沟子在使牛犁田了。他犁田时，手中的“吆牛棍”不像别人那样是一根指头粗的细竹竿，而还是一根以前抢我们菌子时用的那种大小的青?棒，他在水田里大声武气地用恶话侮辱水牛的“妈”，那根青?棒不停地落在牛背上，把牛打得不是在水田里亡命地奔跑，就是干脆躺水田里死活不动了。生产队长在田坎上大叫，你给老子，不要把牛给我打死了哈!

　　再后来，翘沟子就到街上“混生活”去了。所谓“混生活”，就是同一帮人伙起在附近的镇上，趁赶场天当扒手（我们叫做扒老二或者扒二哥），摸包。别的扒手虽然有时得手，也常常被人抓住打得鼻青脸肿；而翘沟子从来没有被别人打过，他岂止没有被别人打过，相反他还常常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在赶场天，他能偷就偷，不能偷就抢，谁要是敢反抗就只有倒霉。他凭着这样的德行，自然很快就成为了这个不大的场镇上“杂痞”们的首领了。在万古场，翘沟子成为了无人不知的人物，成天沟子后头跟着一大串二不挂五的混混儿在街上东游西荡。有这样最为人熟知的一件事：有个赶场天，翘沟子伸手在一个看似老师模样的女子的包里扒窃得手，刚转身，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翘沟子不假思索地就给那个挡路的家伙一拳头擂过去，那人一声大叫就倒下了，翘沟子猛然发现那人竟然是他爹，遂把扒窃到手的钱往他爹的怀中一塞说，拿去喝二两酒！于是迅速逃掉了。他爹从地上爬起来，四顾茫然，咬牙切齿地骂——这个狗日的塞炮眼儿的祸害！那一年，翘沟子大约二十岁了。

　　翘沟子是在全国“严打”那一年倒霉的，翘沟子被抓，后来据说被判了十多年，送到新疆去劳改了。翘沟子同许多犯人一起，被五花大绑地排在汽车上游街，那时我正在县城读高一，汽车开过来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竟然冲口而出——翘沟子！叫出了声我便不由自主地后怕，竟然忘了此时的翘沟子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翘沟子似乎也听到了我的叫喊，翻了一下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突然想起了他们家那条睡在篾笆墙下乱草堆里的灰狗的眼神。

　　再后来，有关翘沟子的事情我就知道得很少了。只是听别人说，翘沟子在新疆劳改，刑满释放后，他并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了新疆，并且后来还开始承包农场土地种植棉花，再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多的时候据说承包过上万亩土地。后来又再次犯事，有一百多个内地去的民工帮他摘棉花，结果他不但不给那些人工钱，还找人打伤了好几个民工，结果又被判了好几年。第二次从劳改农场刑满释放，那一年大概已经是全世界人民喜迎新世纪的时候了。

　　翘沟子回到了阔别了二十多年的老家。父母早已不在，那一架篾笆墙的房子以破败不堪的面目等待着旧主人的归来。有一次我从他家旁边的斜路上走过，便突然想起了那条瘦骨伶仃的灰狗，也突然忆起翘沟子唆狗撵我的往事。灰狗自然早已不在，那个曾经心怀恶意的狗主人，正一个人蹲在院坝边上独自吸着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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