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

　　离开会理，我和L继续穿越攀西大裂谷，向渡口奔去。老式丰田车的后座上，L正在把他所有的性心理知识，运用到萍的身上，情形就像滔滔不绝的洪水，弄得萍兴奋不已，脸上飞满了红霞，宛如路边不断闪过的木棉花。萍说的木棉花，我是第一次看见，一朵一朵红艳艳地在树上静悄悄绽放，终于让我的视线，从被峻峭的山崖和沟壑夹逼的憔悴中，解放出来了。日落，始于日末而潮红，临盆的母体，拥有两个世界的全部涵义。不需回头张望，就可以想象到萍身边的L，此刻一定就是罗丹著名雕塑里的那个全裸的男人，拒绝半点虚饰，用他极富冲击力的语言，引诱萍和他一道，沿寻性的终极目标，重复着男女祖先抵达临盆境地的一切意图。夕阳血红的光焰，从山麓和垭口喷射出来，点燃了比血红的夕阳还要浓烈的木棉花的激情，也点燃了我的视线。从裸体上乱七八糟的殷红血色，到服饰上各种红色图案的点缀，从头顶不断掠过的成昆铁路大桥上的红色信号灯，到远处山洼至山巅闪烁的灯光，人类走过的历程，都与路边的木棉花，交织成了审美触觉能够抚摸到的精彩。杂草一样丛生的思绪，就这样伴我来到了金江，渡口的一个火车站。


　　丰田车就停在木棉树旁。

　　粗壮挺拔的树干，布满了瘤刺，轮生的侧枝，水平展开，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除了火一样燃烧的花朵，你追我赶，在枝条上不断攀缘，所以木棉花又叫攀枝花。质感而又厚实的花瓣，让花的形状，有了骨骼般的力度，丝毫也看不见柔弱娇气的痕迹。鲜明而又华丽的红色，富有侵略性，只看一眼，就让我感觉到一朵朵木棉花，就像是母亲临盆时从子宫里流出来的一滴滴殷红的血。萍在一旁介绍说，木棉树是一种强阳性树种，树冠总是高出附近周围的树群，以争取阳光雨露，并且是先开花后生叶子的。

　　我开始相信，劈头看见木棉树，我耳朵里就响起了的那一记金石之音，就是木棉树对我的一次神秘昭示，正如我的故乡和命运一样，我的生命状态和性质，它们先于我的存在而存在，早就隐藏在了这棵木棉树的花朵里了。前些日子，我一直还钟爱着梵高的向日葵里浓酽的光和色，泼洒华丽色彩的艺术倾向，令我不得其解，还以为是他的印象派个性在张扬。后来才知道，他所在的那个阿尔勒小镇，阳光就是与众不同，灼亮而又光鲜，任何植物，都显得格外艳丽。梵高的向日葵，就是阿尔勒的向日葵，充满了光和色的个性。现在我看到的木棉花，是只有在渡口夕阳血红的光焰下，才能够映衬出来的有思想的木棉花。梵高不再神秘，不再是我的名胜古迹，我的名胜古迹，现在就是木棉花。我一个人的名胜古迹，别人肯定就不感兴趣。萍对L说肚子饿了，L回报她一个比较隐秘的亲昵动作，见我没有离开木棉花的意思，便对我说，去昆明的火车是明天凌晨五点的，不要忘了，四点半我们在候车厅会合，今晚就自由活动了。话毕，搂了萍，嘻嘻哈哈走了。一对鸳鸯，接下去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我和司机自然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人性自由，像温馨的风吹来，各人享受的方式不同。司机是会理县的，也是一条光棍，望着渐渐远去的那对鸳鸯的背影，生出了几许遐想和羡慕的神情。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才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直勾勾的目光。一个光棍司机，送县领导的客人到异地搭火车，周围没有熟人，又有木棉花激情夜色的缭绕，心旷神怡，想入非非是很正常的。我没有去过渡口市，要不我俩现在就驱车进城，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你把我放在一个能观望夜景的高处，你就算完成任务了，之后的夜晚，就属于你一个人了。司机听得心花怒放，直夸我是个大好人，脚下的油门踩得哗哗叫唤。


　　登上南山的观景台，隔了金沙江北望，是一片向江面倾斜的约三平方公里的坝子，形状很像弥勒佛的肚子。烧结、焦化、炼铁、炼钢、初轧、轨梁、热轨和连铸等几十个工厂，就在弥勒佛的肚子上，手挽手勾勒出了一个世界上难得一见的“象牙微雕”。层层迭迭的灯光，从江边蔓延到山脚，又与浩荡银河中的璀璨星光，连成一体。红色的火苗，出铁的红云，通红的钢水，在绚丽的霓虹灯中划过，五彩缤纷。我丝毫也没有怀疑，这些映红了渡口市半边天空的光泽，就是木棉花诱人的色泽，一次又一次，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把人的希望和意志，推向临盆分娩的红色高潮之中。临盆与分娩，是一个过程，是令我可以激动得无法陌生、无法选择的文字。对于文字的特殊敏感，总是会在夜晚，表现出特殊的感应。这很有可能，是人类经验，甚至是精神的一种传承，否则，我怎么会突然想到了苏轼可能就是“一蓑烟雨任平身”的符号，李白就是一个“酒”字，而渡口市则完全置身在木棉花红色的临盆与分娩之中呢？

　　没有经过商量，我身上所有的悠闲、慵懒和老实安分的元素，注定了要在南山的观景台上，彻底交给夜晚，交给这个夜晚带来的回味、体验与联想的消耗里。临盆与分娩，这个沾满了鲜血的过程，一直与夜色一道，萦绕在我的身边，让我没有负担的思想，有了负担，让我不相信的历史，有了历史的生命，让我一直都深感淡漠的脸，有了血液涌来的灼热。

　　黑暗中我看不见木棉花的身影，但我能够看见木棉花的色泽。层层迭迭的灯光，出铁的红云，还有奔流的钢水，就是木棉花的色泽，就是临盆的母体，以殷红的血色，向我发出了渡口市拥有昨天和今天两个世界的全部涵义的信号。山脚下像木棉花绽放的灯光，与1962年近400门火炮从印度向中国齐射的火光，1962年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强行横穿台湾海峡，对中国进行军事威胁的嚣张气焰，1963年中苏矛盾趋于白热化的灼眼光刺，还有1965年中国秘密发兵援越抗美，夜幕下连绵不绝的滚滚铁流照在镇南关、睦南关、友谊关城门上的车灯，连在了一起。当时的中国，正处在一个“新月形”包围的险象环生的境况中。这些光怪陆离的色泽带来的阵痛，终于点燃了滴水洞一号那盏长夜不眠的灯光，掀起了毛泽东胸中的波澜。苏联卫国战争的经验，在毛泽东的脑海里萦回。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苏德激战惨烈，但终于以苏军由防卫转入全线反攻，赢得了二战的伟大胜利而告终。战争的胜负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但斯大林在战争开始前后，不断加强大后方的国防工业建设，扩大西伯利亚地区的军事工业规模，千百架战斗机在深山里组装，成万辆坦克驶出林海雪原，数以千万吨的军火生产，无疑是苏联从防御变为进攻的重要原因。西伯利亚的经验，催生了毛泽东在当时的中国东北、华北和西北以及西南边境重兵压境，随时都可能遭到突然袭击的威胁下，孕育出了后发制人，保持第二次打击力量的思想——建立渡口钢铁基地，修建成昆铁路。无疑，这就是渡口市临盆的最早标志。


　　只有在渡口的夜晚，木棉花的鲜红色泽，才会在黑暗中，继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渡口的木棉花，是天上的星辰，覆盖于时间和一切事物之上。与其说木棉花鲜艳的红色描述了渡口市临盆生产的由来，不如说是渡口临盆过程中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记忆，使我从每一个角度，发现了木棉花的红色。渡口钢铁基地和成昆铁路的修建中，坍方、岩爆、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和穿插其间的那场史无前例的阶级斗争，都以鲜血，甚至是牺牲为代价来注释着临盆的痛苦。成昆铁路沿线，还有渡口周围的山峦上，层层叠叠的墓群，一个挨着一个，像巨大的惊叹号，直刺苍穹。我仿佛听见坟头的荒草，还在夜晚的山风中，相互摩挲，发出瑟瑟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我突然感悟到，灵魂是不死的。荒草发出的瑟瑟声音，就是历史这位老人，正在把精血、灵肉、忧思、残酷和抗争，一笔一划刻在墓碑上的声音。抑或，时间老人，总是在夜晚，不断在墓地里逡巡，深情呢喃“弟兄们，都……醒醒啊，夜晚风大，别着凉了”的话语声。这些修建渡口钢铁基地和成昆铁路的人，他们真的没有死，他们的精神和鲜血，依旧在每一天，以木棉花的形式，珍惜地看着渡口，还有此刻立在渡口夜晚中的我。我想，我的感恩，正是因为木棉花，从平日里的休眠状态，突然被推挤到了临盆的鲜红世界里，才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人的精神，却是无限的。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这就是木棉花语的由来，我铭记在心。

　　我的身后，是一条街道，车流不断，人流不断。街道的对面，是依了山势呈梯形展开的楼群，让我有了一种依托感。我不是孤独的，我也不再珍惜时间。楼群里数也数不清楚的窗户里，闪烁着各色灯光，照亮了无数新生儿正在吸吮乳房的满足模样。新生儿，这个令人振奋的名词，突然使我有了在渡口的这个夜晚，成为婴儿的念头，如是，我才能够让世界，在我眼中重新诞生，就像木棉花那样，年复一年绽放开来。一个流浪歌手，手持吉他，来到南山的观景台上，一边弹奏，一边亮开嗓门唱起了正在流行的《信天游》“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白云悠悠尽情地游，什么都没改变。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我在成昆铁路边每年都会看见杜鹃花，但一次也没有看见过木棉花。多少年来，我反反复复，无法停止地认为，杜鹃花一直都是围绕着意义在盘旋，一切情节和细节都在意义的四周活动，直到这些意义被人发现，被人理解。但木棉花不是这样，她脱离了我预约的原则，把我完全带入了临盆与分娩的质感景象中了。L和光棍司机，各自在我不知道的某一个窗户里，与不同的情侣，制造着人性中最原始的行为，情形如同风儿，经常为木棉花制造传粉受精的过程一样，自然而又朴素。是的，木棉花就是这样，用她的形象，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意识里，活灵活现地演绎出了人性临盆的过程。儿时的记忆，再次闯进我的脑海。在修建渡口钢铁基地和成昆铁路期间，那些远离家乡的男人，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女人出现在他们的身边，并且眼睛像长了钩一样长久地挂在女人的身上的话，就会有人向领导汇报，就会有领导用严肃的语气警告说不要被资产阶级腐朽思想陷入泥潭，或者训斥为道德败坏。即便这些建设者中某人的家属来探亲了，领导也会用条件艰苦为由，拒绝人性最起码的要求，不得以，那工人的家属，只能够在集体住的工棚里，与自己的丈夫，上演床单戏。与我的回忆背景对比，光棍司机和L，应该是幸福的，自由的。从床单戏到光棍司机和L的行为，就是认识的一次演绎，就是新的人性观的一个临盆过程。


　　我没有光棍司机和L那么幸运，没有维纳斯来眷恋我，甚至，我的生命从出现到此刻为止，除了有信天游的歌声围绕，连一个完美的人生故事都没有发生过。对此我不悲哀，我相信，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这只是时间问题。我离开渡口的那个夜晚后不久的1987年，国家正式把渡口市命名为攀枝花市.这是我国第一个以花为名字的城市。我认为，命名的实质在于，这是一种人性的新理念，被分娩而出。攀枝花就是木棉花，这个词汇，可以反复咏叹，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