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羊

想起羊
　　　　　　 武志强 　　清明节的时候，天气就暖了，地里的柳树发芽了，草也悄悄的长出来了，羊顺应而生。父亲去邻村逛集市了，回来的时候买回来两只小羊羔。其实父亲是专为买羊羔而去逛集市的。我在家里看到两只嫩嫩的小羊羔，那羊羔看着真嫩啊，弱不禁风的样子，站都站不稳，似乎吹口气都能把它们吹倒。我想抚摸都不敢去抚摸它们，只有看着。羊羔的嘴唇是粉红的，给点青草就吃，捧点水就喝，看着让我顿生怜爱。
　　记得刚买回羊羔时，外面还冷，春寒料峭，下了一场春雪，怕羊在外面冷，就把羊带到屋里，睡觉醒来，看见地上的羊静静的卧着。羊睡着了，离开羊妈妈的孩子，在这孤单的夜里，外面风雪交加，它梦见了什么？它梦见它的妈妈了吗？它的妈妈也在想它吗？
　　这以后这两只羊就开始伴随我了，每天出去割草就是我的任务，任务不完成，割不回草，我就对不住望着我的羊。我就没勇气端家里的饭碗。风里来雨里去，我是农家的孩子，我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我的成长道路就是这样在季节中铺垫的。我为此是尝尽了劳苦的，一个孩子的劳苦，又能是什么样的劳苦呢，说给大人听，大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自己已经是觉得很有些什么了，所以一直是耿耿于怀，不能忘却。
　　我从地里背回来青草，一进院门，羊就看见我背上的青草在摇晃了，羊就咩咩地叫着，我放下草，顾不上背上硌得疼痛，顾不上一身汗，顾不上喝一口水，就去抓一把青草喂羊。我蹲下来，看着羊吃着我手里的草，我笑了。羊或许懂得我的笑，它更温柔的吃着，温柔的舔着我的手掌。羊吃得很香，我就高兴。然后我就静静看着羊吃草，看着羊生命的成长。
　　羊埋头吃着青草，再抬头望着我，“咩咩”的叫两声。羊又低头吃草，然后又“咩咩”地朝我叫两声，像是对我说话，招呼着我，问候着我，有所关切，有所表达。我不能辜负了羊的心意，我守在一旁，温情地喂羊吃草，耐心地看着羊吃草。羊吃的是我刚刚从地里割回的草，这让我有一种别样的感动。仿佛我与羊天生就有一种关联，羊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一次，我喂羊吃草，羊不吃，喂它什么都不吃，那是羊病了。看着羊病了，我抱着羊哭了。后来，羊总算渐渐好转了，开始吃草，我才放下心来。我每天一进家门，最先想看到的就是羊，羊看见我进来了，就“咩咩”的朝我叫唤着，向我打招呼。想起大雪的夜里，西北风呼呼地刮着，羊就呆在羊圈里，不喊冷，不是羊不怕冷，也不是因为羊身上有厚厚的羊毛，而是羊习惯默默忍受。
　　我出去放羊，看羊在一面草坡上吃草。回来的时候，羊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我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羊，羊带我走进村庄，穿街过巷，带我回家。我想，在我迷路的时候，羊能带我回家，只要有羊，我就不怕迷路，就能找到回家的路。羊其实就我心灵的一个家园。那个家园里有青草。那个家园是温暖的。
　　熟悉羊的眼睛，是因为常常要看着羊的眼睛，羊的眼神是不设防的，不含敌意的，稚纯无知的，让我想起儿童的眼睛，那是人类没有忧伤的时光。但是我在羊的眼睛里又常常要感觉到忧伤，那是对自己命运早有的预知。羊生命的每一天都是在等着那一天，最后的那一刻。从羊的眼睛里读出我最初的善良，而这份善良是长不大的，天生跟定了我。这善良是有多少呢？就是那么一点点，就在羊的眼睛里。似乎在某一天它就停止了生长，永远把自己留在了那个幼稚的年龄。所以羊是没有早熟的，一切还在它不成熟的时候就全都结束了。
　　看见我手里抓着一把青草，羊就从墙角走过来，羊是信任我的，不怕我，我也不让羊怕。羊低下头来吃着我手里的青草，我的手指感觉到它呼吸的温热。我唤羊过来，羊就过来。羊很听话。我看着羊，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这是我很早就有的感觉。
　　你见过羊流泪吗？我见过。羊流泪是无声的，在你不知觉的时候，只是我不知道那次羊为什么会流泪。羊安静地吃着草，我知道羊刚刚哭泣过。羊只能吃着草让自己长大，长得膘肥体壮，然后平静的等待那个结局。我流泪的时候就想起羊，这是我与羊的感情。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羊有一天会离开我。
　　我是想，人类并不高尚，没有罪恶的时候，我们制造了罪恶。没有屠刀的时候，我们制造了屠刀。只有羊，一只羊。两只羊。一群羊。只有羊是善良的，无助的。羊迎着刀光，平静的、从容的走向前去，把死亡当作一种归宿，一种解脱。羊有羊的命运，对于这一点，羊毫无怨言。
　　家里的羊是过不了大年的，大年是羊的一个坎，命里的坎，躲不过去。因为大人对羊指望过多，似乎过年就全靠这两只羊来过了，没有羊，就过不了年。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欢天喜地的，但羊圈里是空的，羊没有了，但羊的气味儿还在，似乎更浓烈些了。空着的羊圈有点冷清，它是在等着春天的到来，等着父亲上集市买回新羊羔。我看了看空空的羊圈，接着转身离开了。我知道我再也听不到羊的叫声了。
　　18岁，我离开村子后，家里就再没养羊，因为没人给羊割草了。但我还常想起羊，母亲用羊毛给我织了一双袜子，我穿着那羊毛袜子，脚上感到暖和和的，至今我身上都有羊给予我的温暖。以后多年，我回家看见父亲身上的羊皮袄，就想起羊来，羊吃了青草，最后那些青草就化为父亲身上遮风挡寒的皮袄，父亲出来进去的，在四野里走，也把羊的影子带到四野里。羊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都献出来了，我不能忘记羊。
　　我从没打过羊，更没踢过羊。在这世上，我除了亲草，就是亲羊。我亲草，我却把草用镰刀割回家里。我亲羊，却眼睁睁地看着羊在我面前流血，抽搐，失去了生命。我无力保护羊，正像我好多时候无力保护自己，把受伤害看作一种常态，一种自然，一种应该的待遇，如果偶尔不是这样子的，自己却就要战战兢兢，畏惧不安，像是做了错事，对不起谁似的。
　　可见羊对我的影响有多深。我是把自己看作一只羊的，在吃过亲草后，安然的离开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留恋。我至今都没有反抗力，就是向羊学习的结果。我可谓羊性十足。
　　现在我写作这些时，我仍能看到往年的羊，它们在我有过的岁月里，那么温柔、善良。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不会伤害人，怕的是被人伤害。就以那样一双羊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流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这是我的命运。在命运深处我能理解一支羊。
　　在我的文字里，我的羊是永存的，活着的，温柔的叫着。羊做出的牺牲我永远不能忘。我怎么可能忘掉自己的昨天呢？洁白的羊，云朵般的羊，在我的记忆里，它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