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写给她】你的人生，自带光芒

【写给她】你的 人生，自带光芒

亲爱的，薇薇安（Vivian Maier）
　　是你吗？疏月朗朗的天街上，一袭游弋的男士衫影，打眼而过。
　　就一瞬，我的梦捉住了行色匆匆的你，还有长在你玉脖上的禄莱相机。
　　闪烁不定的街灯，犁出了虚空的永昼和银白的网路。
　　那一条条天堂漫道，铺满了单调的音程，一元的色系，苍白的幸福，失血的红颜……再也不愁生计的你，以苍鹰俯冲的姿态，游摄人间万象，寻觅精神出口。


　　一、行摄人生
　　杜拉斯说，当我写作，我就不存在。你说，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和摄影融为一体。
　　于你而言，做保姆，旅行走世界，摄影录人生，是你一辈子孤寂又热闹的行摄人生。
　　有一个加锁的独立房间，是你受雇的唯一条件。你不苛求生活，你住得简陋，吃得囫囵，穿得随性。
　　一双男式皮鞋，一款男式长衫，一顶大檐帽，是你走街串巷最爽净的行头。
　　你爱人，更爱独处。你关注边缘人群，你反感、恐惧甚至憎恨男性，却对女性、孩童、乞丐等弱小生命饱蕴着同情、哀鸣、爱意。
　　你爱摄影。摄影是你唯一的爱人和精神载体。她占据你的心，甚至全部生命。
　　是你，独坐长街一角，有滋有味地吞尝速食。
　　是你，孤守雇家一室，敝帚自珍地抚弄藏品。
　　是你，以良好的自我认知和非常态的猎奇心，用简单对焦和低位取镜，收集奇闻异事，记录流行元素（发型、服饰、住宅、建筑），典藏人像行色……
　　你的自足，明明白白地挂在水淋漓的脸庞上，你的珍藏，清清楚楚地蓄在澄亮亮的镜头里。
　　然，你傲岸的孤魂，却溢出了生活之轨，于爵士风的静观和理性的反思中，辗转，挪移，腾跃，关联并定格了一瞬的在场和永恒的幸福。
　　摄影的意义在于理解，这是一种解放自己的拍摄方式，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摄影大师布列松说。
　　20世纪后50年的城市拍摄风中，你的摄影是独树一帜的。有别于法国摄影师尤金•阿杰专注于18世纪巴黎街道建筑的全景和细节以诠解建筑中的社会文化，有别于李•弗里德兰德以玻璃等透明物增减街景层次以凸显冷漠、执拗、甚至凄苦等复杂性情绪，你以超常的敏识和与生俱来的沉稳，将镜头聚焦于妇女、儿童、人道景色，采用低视线、强透视的抓拍技术，以自觉的悲悯特写凡常日子，用温情的良知刻录幽微心理，摄其所爱，录其所怜——哭泣的儿童，打盹的商民、富丽的贵妇、安详的老人、卑躬屈膝的乞丐、流浪的小狗、烧焦的椅子、腾飞的鸟……水里的倒影、反光物中的画面、镜子里的镜子、建筑外的建筑，静寂的消防栓，林林总总，鲜鲜活活。
　　你以一种解放自己的摄影方式和乐享自由的生活方式，完美地诠释了布列松之于摄影的意义。
　　不寒而栗的眼神，喃喃絮语的红唇，稚气可人的笑颜，性感十足的腿与臀，胖乎乎的屁股，迷糊糊的可疑背影…………具象之外，我也看到了时代风尚——从一个回眸、一次转身、一双高跟鞋、一袭裙角的写意中，20世纪西方女子的独立、自主和自由气韵飞扬而出。
　　侍立，定焦，闪拍……我还看到了——镜头背后的你，桀骜的嘴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拍，拍，锲而不舍地拍，是你萦萦绕绕的唯一心念。你被膨胀的热情和欲望驱策着，双目炯炯，双腿狂奔不止，抵达你认为可能有焦点和热点的任何远方。即使殚精竭虑，也要捕获那一个短匕相见的“猎物”。
　　你的世界，似乎与你的雇主、受雇的孩童、喧腾的人世是疏离的。对雇主家的孩子，你总是那么强硬又略带残酷。他们像被押解的犯人，踉踉跄跄地尾随着你，穿过一条又一条凹凸不平的街道，绕过一座又一座摇摇欲坠的民房，趟过一条又一条臭气熏天的水沟……他们睁着委屈又迷茫的水瞳，穿街过巷，被那些不利心智的丑陋、腐臭与血腥所携裹……而你镜头中的另一群稚童，他们的童眸里却盈动着真与美，欢实与快乐。
　　你的温情和爱，倾注在镜头中，在镜头背后，那不可触摸的远方。
　　沧桑的男人，肥硕的贵妇，无所事事的流民，花天酒地的风尘女子……脏兮兮的蜡纸模特，灰蒙蒙的弧形橱窗，尘埃飞扬的工地……悬而不决的目标，骚动不息的欲望，无法界定善恶的灵魂，极富力感的悲剧内容和漂浮的邪恶气象……这些极其入神或出神、富含象征意味的照片，既复制了沧桑的生活原态，也展陈了童心的爱和人性的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二战后法国乡村景象，也藏掖着你出人意表的道德识见和神经质的矛盾人性，在黑白两分的多重感官冲击中源源不断地输送生命力和精神动能。
　　美国街头纪实摄影大师乔尔·迈耶罗维说，你对所有人这种清新而无邪的接受，让人很难不喜欢你的作品。
　　作为街拍摄影师，你以即时性抓拍的内功和简约的构图，定格记忆片段；你以低位的镜头、成竹在胸的光影感，聚焦特别之事，特别之人，特别之物，凝固成生命镜像；你于幽微的注视和瞬变的互动中，特写生活细节，把握思想肌理，提纯灵魂尊严。　
　　你圆睁着一对冷倔的大眼，秒扫着南来北往的人，轻逸的身影追着禄莱摇摆。 薇薇安，亲爱的！你是一尾自在的美人鱼，而如潮的人流和汪洋的城市网路是你自由泅渡的河。 　　二、你的人生，自带光芒
　　四岁时，父亲就淡出了生活，你和母亲回到了法国一个牧羊的小村庄，成年后你在芝加哥、纽约和洛杉矶之间辗转求生，做过女工，做过保姆……喜欢摄影的母亲，默化了你的兴趣。你爱电影，爱戏剧，爱评论，而你最长情的爱好是街拍行摄。
　　当你流浪街头饥肠咕咕时，当你被扫地出门，迫换新的雇主时，当胶卷的冲洗诉求被一再拒绝时，当你以严苛和恐吓面向雇主家的孩童时，当你以憎恨回应男性和冷眸正视人群时……这些你习以为常却并不公正的礼遇和逸出常轨的矛盾人格中，究竟蕴涵着怎样的犹疑、怨怼、隐秘难宣的屈辱？在行摄不寻常的激情与痴迷中，一切遭际与苦厄，又是怎样自然融化、渐次消弭于无形？
　　即使休憩时，你也保持着警觉的恬静，醉在自许的知足和暖里。 世上所有的坚持，都是因为笃定的爱，和高贵的灵魂。在你的人生信条中，街头摄影是挽留一个城市镜像和诠解生命的手段，也是你排解孤寂、释放炽热之爱和安顿灵魂的妙术？
　　或许，作为以爱心增值的家庭保姆，你算不上称职；作为高颜值的女性，你算不上幸福。因父爱的缺失，童年的怆痛，流离的酸苦，爱情的缺席，一些非人礼遇和世情谜团一点点剥离了你的安全感，固化了你理性的忧伤和孤洁的怪癖，也炼化了你的敏性、锐气和灵魂。然，作为以记录民生为矢志的行摄者，你却是一名有良知的摄影师。你凭着非凡的嗅觉和克勤的心力，在摄影中贴近尘世，在独居中远离尘世，历40年而初心不改。
　　你挺若修竹的身姿，曾流徙于芝加哥等城市的边缘世界；你坚如磐石的柔肩，曾扛起了一个孤戚的流浪人生；你如影随形的禄莱，曾记录了一个凝固的世间浮华和生活百态。
　　那些倾其一生的底片、胶卷，你从不曾示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包括你自己。你的相机、你的城市照、你的自拍、你的幻灯片、你的录音带以及记事本、你的珍藏……她们都是你绝密的情人和精神命根。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你不止一次探问她们的流向。你只愿自己心有所寄的灵魂与她们，不离不弃。
　　虽有格斯伯格家三兄弟接济你，但无人买单的养老金和医药费最终也使得你的晚年生活陷入窘境。你不得不以拍卖她们来维系你的命脉。你的心，犬牙交错的疼。
　　2007年，一场拍卖会，她们便一张张从你的生命中剥离而去，流入约翰·马鲁夫（John Maloof）手中。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约翰·马鲁夫是你的伯乐。2009年，当约翰·马鲁夫，这位业余城市史学家、电影制片人，行找到养老院时，你却已撒手人寰。
　　约翰·马鲁夫以你的经济人自居，访雇主，理遗物，洗照片，建网站，协助芝加哥文化中心办个展，拍摄《寻找薇薇安·迈尔》纪录片……那些冲印的照片，那些生活的原味记录，那些公之于世的影展，还原了你以镜头记录人生的心灵猎手之清容和行摄人生，拼接了芝加哥、纽约和洛杉矶等城市近50年的世态棋局和文明变迁，爬梳了20世纪美国阶层、文明集体、宗教中从未被意识到的思想纹理。
　　是约翰·马鲁夫，你的幸运之神，于纷乱的时光深处，挖掘真实的生活片段，叩响冷热的市井记忆和历史回音，将籍籍无名的你成功地打捞出来。
　　你的人生，自带光芒，赢取了美国20世纪摄影史上的一个重要席位。
　　沐浴在层叠的流光中，我的视线攀援而上，回向你弥望的目光，歆慕地传递某种只可意味的电波。
　　悬隔天地的时光，梵语传音——
　　摄影，是凝固的诗
　　是光与影的对话
　　和思考。
　　诗，是生活的摄影，是加法的叙事，
　　和心灵的叶绿素。
　　薇薇安，亲爱的，回来吧！
　　于递步行摄中，让你的禄莱镜头和镜头背后的生命一起闪亮。
　　不为名利，只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