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皮里的秘密

　　火车的轰隆声是矿区孩子们期盼的热闹。小矿区被长长的红砖墙包围起来，把附近的大山、农庄和农田分割开。只有一条石板路，汇聚所有乡间小道到矿区北门，再穿过整个矿区，穿过街道旁的军营、俱乐部、篮球场、邮局、商店、监狱、粉笔厂、银行------延伸往南一直穿过一条小河、一片青麦田，与不远处的302国道链接，这样的链接，是小矿区的人们与外面世界唯一接触的机会。

　　也有一条插如矿区心脏的铁路线，却从没有把更快捷的交通便利带给小矿区的人们。这些专门运送货物的列车，被长长的铁轨牵引着，换上两个车头，哼哧、哼哧爬过海拔三千米的祁连山脉，才能到达寂寞的小矿区。

　　小矿区的孩子盼着火车“呜呜”的吼声，铁轨旁粉笔厂里的家属们一边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边也伸长了耳朵，等着远处传来的火车与铁轨碰撞的轰隆声。

　　小矿区每一户人家都有几把特别的工具——一根很粗的螺纹钢筋打制成的铁锹，铁锹的一头缠绑着一些粗布，防止手滑，也挡住铁的冰凉；另一头打制成梯形光亮的小扁铲。铁锹平时被放置在黑洞洞的小柴房里，当柴门打开，铁锹的小扁铲闪过一些锃亮的厉光，一道门里进来的一丝光线，让锋利的扁铲一下充满了力量，它们仿佛知道又要上派上用场，铁锹的战场在铁轨旁。

　　火车把满满一车厢一车厢的木头，一根一根卸下。这些木头或许就是从遥远的原始森林里来，它们断了生命的根源，被发配到不毛之地大西北一个小矿区的站台上。在这个站台上短暂的停留，会彻底完全让它们改变了它们作为一颗树的相貌。在这个站台上，它们将完全终止一棵树生命的气息。人们常说：树活皮，如果树没有了皮，也就没有了生命中质的依赖。而小矿区的站台，就是这些树的生命彻底终结的地方。

　　火车还在爬小山坡的时候，它的轰隆声如信息流，从粉笔厂家属们的耳朵里，流向嘴巴，再流向每一户人家的生活里。孩子们的听觉似乎更灵敏，没等大人们的召唤，柴房门上的大锁子已经被哗啦啦打开，扛着等待用武之地的几把铁锹，提一些绳子，一溜烟的速度，各家各户的孩子已经从不同的方向，跑到站台上卸下如小山一样的树木旁。每个孩子又用最快的速度，霸占一根比大人腰还粗的木头，索性就把木头骑在自己的胯下。这时，睡着地上巨大的树木，仿佛孩子们还没有打仗就已经得到的战利品。一根木头哪里能够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有用绳子绑住一根根更多的木头，作为属于自己的标记；又用一把把铁锹使劲插在一根根大树的树皮上。铁锹手柄上绑着不同颜色的布，这是战利品的记号，它无言的却又用最大的声音告诉后来的人，这几根躺着的大树是属于哪一家的，谁要是再来侵占，插在树上剥书皮的铁锹，就会反过来剥掉侵犯者的皮。

　　矿区上站台剥树皮的规矩，是无形中就形成的，谁来的早谁就占的多，谁占的多，谁的战利品就丰厚。当矿区的孩子们站在一根根木头上，遥望从矿区四面八方赶来的大人们，他们似乎都把焦急等待的目光和神态，悄悄藏在还未剥下的树皮底下。

　　树皮底下藏着矿区人们生活的秘密。这些树皮是每一家生活做饭的必需品，矿区很久以来一直使用一种科学的吸风灶，这是很早以前先人们的智慧被改进后的创造。吸风灶在厨房里，用树皮点着生起火，再引燃煤炭做饭，煤炭大量的热和烟经过卧室的炕，排到房顶的烟囱里去。饭做熟的时候，睡觉的炕也暖了，北方寒冷的冬夜奈何不了暖在炕上人们的快活。而这些快乐源自于被矿区人们剥下的树皮里，或许矿区上孩子们出生的秘密，都与那些树皮燃烧产生的温度有关，每家快乐的秘密似乎与这些燃烧的树皮分不开。

　　小站台上人头攒动，人们拿着铁锹和斧头骑在、坐在大树堆成的小山上。孩子们索性躺着、趴着、打闹着；大人们抡起斧头，向躺在地上的大树砍去，紧绷在树身上的树皮，像被松了筋，一瞬间便松弛下一大块。孩子们一拥而上，用大小不同的铁锹，从一个树皮裂痕的四面八方，顺着一块光洁木头上松开的皮，开始剥。剥树皮需要巧劲也需要力气，树皮面对锋利的铁锹，无奈的乖乖从树身上褪下，它们或许也怕疼痛。

　　小站台上孩子们的欢乐，或许是生长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树皮里传递来的吧。谁剥的树皮最长，谁的成就和欢乐便最多。骑在一根木头上，我也曾今尝试寻找多一些的快乐，但一根木头上的皮，一下午我也剥不完，霸占的三根木头上似乎永远只有哥哥、我和弟弟，爸爸妈妈很少来站台剥木头，这似乎是他们区别于矿区其他人们的特别处。他们在学校里教书，他们永远都那么忙。他们的忙碌，让学校不得不发一些木柴烧火做饭。而去站台上剥树皮，似乎仅仅是我和哥哥弟弟选择融入矿区孩子们欢乐的一种方式。我常常坐在一根木头上发呆，我抡不起沉重的铁锹，我剥不下树皮里的快乐和秘密，我只有用眼睛看别人家团结一起的其乐融融。每一家霸占的树木旁，树皮都堆得像小山，一直到深夜，站台上通亮的灯光下，还有大人和孩子们劳动的身影----

　　一颗颗树木在大人孩子们的辛勤劳作下，一点点被剥夺着苟延残喘生之最后的机会。但生命终究没有的尽头，尽管让铁锹把这些大树改变的面貌全非吧。当一根根被剥去衣服，身体裸露出锃白、光洁、滑溜树干的树木展现的人们眼前，它们作为一颗树骨子里最干净、最圣洁的美，似乎令人孩子们幼小的心一阵阵战栗。再也没有孩子敢靠近这些光滑惨白树木的身体。这时，走到树身体上的人们，都会被重重的滑下来摔倒。而那一颗颗树，这样圣洁的一刻匆匆就会过去，汽车将它们的光洁的身躯拉走，拉到附近的炭山岭煤矿，从此这些树便再见不得天日，它们在矿井里做了支架，又有了生命新的价值，直到作为物质的身体腐败变成尘埃。

　　矿区里长大了的孩子都从一颗树的价值知道作为一个人最后的归去和价值。因此，矿区里长大的孩子活得很坦然，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怕人，不怕生。他们亲自解剖过一根根树皮下树木生命里的秘密，人生的秘密便不再那么神秘。你和矿区长大的孩子相处过吗，他们或许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人类。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汪彤 于 2010-1-29 22:4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