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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女儿读高三*长荒的牙齿

2021-12-23叙事散文禅香雪
直到今日,我还是不能直面女儿的牙齿。那是被我荒芜过的一柳田地,旁逸斜枝,乱草匍匐。静态的结局暗藏着动态的流变。结局的惨淡掩藏着一丝又一丝的深度疼痛。女儿被功课麻木了肤浅的神经线,不知道疼痛背后是怎样一道明亮的春光,暖暖地照着别人的唇红齿白。……
  
  直到今日,我还是不能直面女儿的牙齿。   那是被我荒芜过的一柳田地,旁逸斜枝,乱草匍匐。静态的结局暗藏着动态的流变。结局的惨淡掩藏着一丝又一丝的深度疼痛。女儿被功课麻木了肤浅的神经线,不知道疼痛背后是怎样一道明亮的春光,暖暖地照着别人的唇红齿白。一路走来,她看不见那样的结局对女孩儿意味着什么。她也笑,笑得跟迎春花一般灿烂。
  女儿越笑得灿烂,我的心就越沉陷得厉害。我知道总有一天,女儿会从别人牙齿的光环中觉醒,把泪水涂抹在青春的篱墙上,幽幽地伤感。墙角,一朵矮小的葵花迎风落泪。蚂蚁数着泪滴,说不出一句告慰的话。
  女儿还在我的面前笑,笑得很张扬。两片嘴唇张大到极致。一口长荒的牙齿裸露着,不只凌乱,还有叠加,还有凸起,还有黯黑的斑。女儿看不见这些。是看不见吗?她每天照镜子的时间,是一天的两头。那时,天光不亮,灯光不亮。她抿着嘴巴梳头发,搓洗脸蛋。她张开嘴巴,牙刷头在齿轮上来回晃动,遮住了通览的视线。我喊她吃早点,是她刚刚放牙刷的空挡。她没时间把满口的牙齿对着明亮亮的镜子照。我没给她机会。
  晚上,卫生间的光线更加暗淡。女儿洗漱完毕,也许会看一眼。光线的朦胧真是极好的遮掩,女儿在这朦胧里宽慰了自己渐渐敏感的心。她还要做试卷,没时间纠缠这些问题。
  咀嚼是不成问题的。面条。饺子。馒头。爆炒的豌豆。烤黄的脆骨。凉拌的牛筋。没有什么食物能敌对女儿的牙齿,尤其是叠加的牙齿。女儿靠了这一口没有审美价值的牙齿长成大姑娘,长得伶俐机敏,健健康康。
  那个暑假,是即将进入高三的最后一个暑假。女儿站在镜子前泪水长流。卫生间的门敞开着,镜子上的光线明晃晃的。有南北窗子透进来交融的光,有卫生间沐浴的热灯光,有女儿觉醒后细敏的眼光。这是一片光亮的世界。没有暗角可以隐藏。女儿对着镜子静静地审视。不时张张嘴巴,把牙齿伸到镜子跟前三秒钟,继而缩回。右手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捏住斜长的那颗牙齿,使劲地晃动。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它复归原位。当她发现这种做法徒劳无益时,垂下右臂,又木呆呆地站在镜子前。亮得惨白的光自上而下透射着女儿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留一点隐讳的余地。长长的头发纷披着,遮住了女儿的大半个脸庞。我走近去,能感觉到女儿整个身躯的微微颤抖。她似乎竭力忍着,不让心里的泪涌出一片哭声,淹没整个家庭。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我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女儿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有一口整齐白亮的牙齿。两排牙齿长得恰到好处。张开嘴巴,它们会给我树林子一样密集的信心。我一笑,整个林子都笑了。我能听到身体内部每个毛孔弥散的欢快的笑声,像流泉一样连续不断,像水滴落石一般脆亮。如果眉毛不是柳叶,我可以用长长的刘海覆盖。如果眼睛,如果鼻子,如果嘴巴,都一齐在我的脸庞上扭曲,那是丑的集合体。丑到极致也就是一种美。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就会平衡。也不会追究谁把丑的种子播撒在我的全身,疯长成一颗丑陋的树。
  女儿会怎样的想?她会想母亲的牙齿为何不能给她一点恩赐,还是会埋怨换牙时母亲的疏忽?也许她不想过去,只想现在的牙齿该怎样的处理才能洁白整齐,也许她还会想刚刚弄明白的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脸如蝤麒,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女是生在怎样的一个家庭,有怎样的一位母亲?我有点后悔在她面前谈论诗经,谈论与貌相有关的诗句,引起她对自己相貌的关照。其实,除过牙齿,不管女儿的身型,还是女儿的脸蛋,都可以称得上佼佼者。丑陋的牙齿是美中不足的征象。很多论证,论述残缺的美这个论题,是给残缺一点尊严,一片生存的空间。因为完美是上帝挂在天堂的一只没有缺憾的红苹果,看得见,却吃不着。
  女儿还不懂这些。我试图从美学这个角度出发给她阐释关于她的牙齿问题,试图从惯用的维纳斯雕像入手。但是,口舌是徒劳的。女儿指着我的牙齿,目光里满是忧怨。
  人们常将恒牙称作“六龄齿”,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因为孩子换牙的年龄一般都在6岁左右。女儿从5岁开始换牙。顺其自然的法则,我们对女儿的换牙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往往是新牙冒出来,老牙还安稳不动坚如山。新旧牙齿一碰面就交火,疼痛的是女儿的压根。它们各不相让,白天黑夜闹腾不停,女儿被折磨得像霜打的茄子,我才想起带她去看医生。医生不免一通责怪。给女儿注射麻药,用钳子夹住,使劲往出拔。女儿被大人按着,不能乱动。疼痛像冬天刺骨的风,见着皮孔就钻,见着刺激就弹。女儿的嘴被固定着,不能喊疼,不能放声大哭。女儿的泪流得像春天解冻的小河。
  拔掉的老牙处,是一个深陷的小坑。鲜红的肉森森的,女儿一张嘴我便能看到。新长的牙齿脱离轨道,指向口腔内里。我想,过段日子它便会回到它应该站立的位置,和它的队伍站在一起。没想到,邻近又一颗新牙长出来,老牙依然没有脱落的迹象。那颗新牙没地方长,便长向拔掉的老牙位置。原初的那颗新牙只能继续向口腔内里长。我有点发愁,去问医生。医生说,没事,等牙齿换完,它们会自动修复,各长回自己的位置。
  女儿读到三年级,牙齿全部换完。我的耐心等待并没有换回女儿牙齿的整齐,反而越长越乱。那时,女儿还小,对牙齿给整个身体所造成的影响还没有清醒的意识。她每天乐呵呵地去读书,乐呵呵地回家写作业。优秀的成绩是女儿最大的自豪。偶或有人说起女儿长荒的牙齿,还谈及到矫正牙齿的问题。女儿头一偏,嘴里蹦豆子一般蹦出一句话,“自然美才是真的美!”。说完,就和一群小朋友跳皮筋去了,像一只翩然在花丛中的蝴蝶。
  现在,女儿要读高三了。她觉醒的不只是高考意识,还有对牙齿的审美意识。一直被女儿视为自豪的成绩隐在牙齿的阴影里。牙齿带来的心灵疼痛远远超过即将到来的高考压迫感。她说,她要矫正牙齿。此前,她还说要配“好视力”眼镜。这两者的代价都不低。我想了想,太多的负担压在身上,不能两者同时都满足她。我让她选择。她说,还是先矫正牙齿吧。其实,我心中有了答案后才让她选择的。我给她两个备选答案,她的选择只能是我想的那一个,她也只会选择这一个。没想到,女儿的选择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眼镜是学习的近亲。牙齿连亲戚都不是。女儿怎么会选择这一个?
  我看着女儿,她的眼神铁一般的冰冷,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还想和她沟通,她已经站起身,走出房门。女儿觉醒了,但这种觉醒不是时候。到了高三,学习是第一位的,眼镜是学习的亲密帮手。怎么能容忍她不利于学习的选择?我打定主意,不管女儿再怎么犟,我都不会答应她。先去买好视力眼镜。
  女儿和我僵持着,坚持不去配眼镜。眼看就要开学了,一场高考大战迫在眉睫。我只好妥协,答应女儿先配眼镜再矫正牙齿。女儿坚决不同意,最后连矫正牙齿也放弃了。
  开学了,女儿淹没在强大的高考气流中,她终于随我去配了眼镜。但不是好视力。因为配那种眼镜必须到省城去。女儿挤不出时间。
  女儿被卷进强势的考试大气团,随着气流不停旋转。她早已忘记丑陋的牙齿,忘记牙齿背后隐藏的疼痛。每天早上她充满信心的走向校园,晚上带着沉甸甸的收获回家。睡觉吃饭。吃饭睡觉。即使面对着刺眼的热灯光刷牙,即使清楚地看到长荒的牙齿,她也不会长吁短叹,泪流满面。
  而我,只要坐在女儿的对面吃饭,只要看到女儿说话时露出的错乱的牙齿,我的心便有一种荆棘刺过的疼痛在暗角里潮起潮落。   2010.1.28.10.43 [ 本帖最后由 禅香雪 于 2010-1-29 11:0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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