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农具复活夜连载(4)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36 编辑 <br /><br />
　　　　　　　六 铁锹记之一：看见时光深处一缕爱的微光
　　其实，余树根并没有执意要到田野里，扛着一把铁锹，停在一个田鼠洞旁。
　　家鼠和田鼠，余树根分得不是很明晰，只觉得都长得一样。都是灰不鲁突的毛，像黑豆粒一样精精亮的一双小眼睛；或者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尾巴——家鼠的尾巴短，而田鼠的尾巴有些长。余树根不能忘记，在一个孤单的雨天，觉得额头发烫，浑身没有力气，就这样躺在小仓房的破床板上，簌簌，簌簌，一只家鼠从屋檐上下来，身手敏捷，然后静静伏在柳条凳上，和余树根默然相望。余树根不说话，擦了擦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侧过身子，一动不动，看着家鼠发呆。家鼠有些慌乱，或许看余树根并没有继续下面的动作，一个箭步，跳上了饭桌。一小块黑乎乎的咸菜，一个金黄的玉米饼子，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向玉米饼子走去。余树根依然没有动，看着那只家鼠小心翼翼地啃食着属于自己的食物。早上，余树根是吃了早饭的，一个金黄的玉米饼子，一碗糊糊，就着半块咸菜。然后就开始感觉浑身发冷，不得不返回床上，蜷缩在被窝里，任滚烫的额头滚落一行行豆大的汗珠。
　　到底，一只鼠的饭量并不是很大，一块玉米饼子才啃了一角，便用看似很干净的爪子捋捋胡须，说：“余树根啊，对不起了。你吧，孤零零剩下一个人，我的家里也没有别的亲人，至于什么原因，不告诉你。”说完，小家鼠滑稽地打了一个饱嗝，把玉米饼子的香味重新释放在小仓房的空气里。
　　那天，的确很神奇，当余树根托着腮听完家鼠的自我表白后，咯咯笑了一声，吓得那只老鼠从饭桌上跌落在地。然后，余树根也从床上爬了起来，打水，切菜，忙活了整整一天，觉得身上还剩下一股子力气。
　　孤单啊，村里村外，相信不止余树根一个人孤单。一粒种子，落在小河旁边，落地生根，羸弱如一株刚刚萌芽的小草，不也在慢慢地长大，慢慢长高，擎起了一窝喜鹊幸福的家。一只和母亲分散的小鸟，在屋檐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喊哑了嗓子，哭红了眼，继而发现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终于在某一天清晨，和另一只小鸟亲昵地站在了余树根家的屋檐上，忘记了曾经的忧伤。所以，余树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可以煞有介事地告诉大黄风，今天的地呀，不能等到明天再耕；告诉青山羊青麦，再忍一忍，再稍微地使一下劲儿，就能生下两只可爱的小青羊——小青和小麦，让青麦不再觉得孤单，跟着余树根静静在河滩上吃草，余树根就有了看蚂蚁上树，看蟋蟀掏窝的时间。
　　秋天了啊，秋天的人和庄稼一样，都乖乖地回到了村子里，此时的村子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蚂蚁窝。该整理收成的整理一下花生，地瓜，玉米，准备多少用来储藏，多少用来过日子；余下的好推着板车上集，换几张薄薄的纸票子。准备出嫁闺女的把新轧的棉花拉出来晒了一上午，一帮子女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套花面白里的新棉被。余树根只是觉得在家里呆烦了，像一个无事可干的小蚂蚁，思忖着秋天的原野该是一派什么样的风景，或者在空旷的原野上到底还有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锹，是尖尖的那种，不算钝也不算锋利，余树根走到小桥下面的青石板旁，还是心不在焉地蹭了几下。余树根想着呢，万一走在田野里，有一只红斑花纹的蛇朝自己游过来，一把锹，也是一件防身的武器，在秋风里，把锹凛凛地举起，保证再狡猾的蛇也不敢打什么坏主意。
　　其实呢，秋天的田野哪里还有蛇的痕迹。一条早就蜕过的蛇衣挂在一棵玉米杆子上，苍白地飘，再也感觉不到生命的逶迤。
　　余树根找到一个洞口，小小的，被几片树叶覆盖在上面，如果不是秋风一吹，余树根断不会发觉这是一个刚挖的田鼠洞。新鲜的，细细、暄暄的黄土，散落在一旁。但余树根知道，这里不过是田鼠的一个通气孔而已，幽深的地洞里，若没有一两个可以畅燃呼吸的窗口，田鼠一定会感觉到日子过得憋闷。逡巡着，余树根的脚在这里跺几下，又看看另外一处野兔的洞穴，是不是田鼠们偷懒，在一小撮兔子青褐色的屎蛋旁边，果然发现了田鼠洞的入口。洞口光滑平整，能运回金黄的玉米，也能拖进去粒颗饱满的花生。
　　田鼠啊，田鼠，余树根不住地喃喃有语：“我与你一无冤二无仇，为什么你要偷我余树根家的粮食？你看看我呀，多不容易，一个人养着大黄风，养着青麦一家子，还得给黑狗白天生省下些口粮。要是再养一家像你们这样好吃懒做的家伙，我余树根肯定还得一天一天黑瘦下去，到头来，做了一个娶不上媳妇的傻光棍。”
　　一锹，一锹，余树根挖着田鼠洞周围的泥土。是铁锹太钝呢，还是余树根的力气太小，不过一棵烟的功夫，余树根就觉得有些累了。划划一堆枯叶乱草 ，躺在上面看在天空游荡的云——人死了，会不会住在云彩里，会不会想念？譬如那片洁白的云朵，一会儿变成了母亲的笑脸，清瘦的面容看着余树根慈祥地笑着——余树根呀，娘不是不想你，可娘走不出来，也跳不下去，只能远远地观望，看看我的余树根是不是又长高了一截，是不是脊梁像那个把我推来的那个汉子那样结实？余树根听着，一丝冷冷的风吹过余树根的眼角，轻轻跌落一滴秋天的泪。
　　不哭，不哭。少年余树根把铁锹握得紧紧的，一锹，两锹，追赶着本来属于自己的粮食。按想象，余树根想田鼠的家肯定是一个大工程，有干草羽毛铺就的暖融融的卧室，有储满了大豆小麦玉米的小仓房，一只长得肥实的小田鼠，警惕地看着小仓库的洞口。或许还有一个足够大的空间，有从村子里偷来的谁家小孩子的拨浪鼓，田鼠母亲一边用尾巴轻轻击打，一边哄着自己的田鼠孩子沉沉入梦......
　　余树根只是这样想；当然，手下也加快了速度。反正一窝田鼠的家吧,肯定不会像自己的家那么狼狈。房子上的瓦被草顶开了垄，经过雨水的冲刷，噼里啪啦掉下来很多。一堵土墙，被岁月斑驳的容颜，岌岌可危，就连黑狗白天生也吓得不肯卧在下面打盹儿。还有两扇破柴门，余树根扛着铁锹走出家门的时候，随手一关，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余树根费了好大劲儿，才绑在了被虫蛀空的门框上。
　　挖了好多半天了，已经没到余树根的膝盖，余树根好像更有了力气。曲曲折折的田鼠洞很是让余树根伤脑筋，但是，当一小堆粮食出现在眼前，余树根的眼里还是闪烁着胜利的光芒，金黄的玉米，饱盈盈的大豆，被干净地码放在一起，间或余树根曾在地头补种的红豆。——当余树根在埋下那些鲜艳的红豆时，还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像娘一样，在过年时，蒸出几个香喷喷，甜丝丝的红豆包，种就种了，反正播下种子或多或少会有些收获，不曾想被田鼠在一个豆荚咧嘴的好天气，偷来储藏在漆黑的地洞里。
　　余树根把粮食捧出来，放在一片桐树叶上。依然握紧那把尖头的铁锹，追捕着田鼠一家人的踪影。
　　左拐，右拐；上行，下去，余树根把自己折腾到了几乎筋疲力尽，一团枯草，几片羽毛，开始出现在稍稍宽敞的洞口旁。余树根屏住呼吸，一只较大的田鼠探出头来，看样子是田鼠母亲，被余树根有些凶狠的摸样吓得又缩了回去。静止，时间几乎停止了流动，余树根紧握着铁锹，好像等田鼠一露头，便会手起锹落，让这个偷窃粮食的家伙碎尸万段。秋日的风有些冷呢，停下来的余树根，身上的汗渍渐凉，却依然目不转睛地守望着洞口。
　　终于，余树根改变了主意，因为田鼠每次看到凶神恶煞的余树根都会迅速缩回洞去。于是找了一把乱草，使劲堵在田鼠的洞口，这样，余树根就能从鼠洞的侧旁，偷偷下手，袭击田鼠的老巢。
　　能听见时光吹送落叶的声息，能听见季节更迭脚步匆匆的声响，甚至能听到薄薄的一层土后，一只田鼠急切的心跳声，和一声声来历不明却羸弱的吱吱声。只一锹，余树根便打开了躲在时光暗影深处的田鼠一家所有的生活真相：一只大些的田鼠——但尾巴却不是很长，这终于推翻了余树根长很久以来关于家鼠尾巴短田鼠尾巴的看法。余树根似乎又回到了破旧的小仓房里，额头滚烫地看着一只老鼠从屋檐上下来，和余树根对视一眼，吃饱了又转身离去。但眼前不是一只，那只大些的田鼠身子下面还有几只身体红润，透明的小田鼠，它们看起来睡得很香很安详。而大田鼠的身子无疑在颤抖，以哀求的目光和余树根对视，说：“看吧，就偷了你家这点粮食；看吧，身子底下都是我的孩子。”虽然声音有些颤抖，却终于让余树根紧握铁锹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余树根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放在梧桐叶上的一小堆粮食，又看了看田鼠一家子，目光开始慢慢变得柔和。也许吧，这对少年余树根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难题，如果田鼠母亲在余树根挖开洞口的刹那落荒而逃，余树根肯定会好不迟疑地手起锹落，但......
　　秋风继续吹，余树根走在回家的路上。是不是在时光深处，总有一缕爱的微光，明明灭灭？余树根并不知晓，只是，心里涌起的一丝温暖，那么近，那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