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号背后的故事（33）二肥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26 编辑 <br /><br />二肥坨

　　二肥坨是我的表弟，是我大舅的二儿子。我俩年龄只相差一个月。

　　表弟从小就长得白胖胖肥滚滚的，大概看起来非常可爱，每个大人看到他都会忍不住伸出手来在他那常常凝着鼻涕的肥脸蛋上扭一把。我们乡下把猪蹄膀做成的肘子称为二肥坨，也就是肥而不太肥的肉坨坨，这就极像长得白胖的小孩子。我的表弟便得了二肥坨的外号。

　　我的家与外婆家就只隔一根田坎，站在山当头喊都喊得答应。二肥坨从小就和我们厮裹在一起玩耍也就顺理成章。就像我和哥哥常常把外婆家的饭桌当成自家的饭桌一样，二肥坨和他哥哥也常常把我们家的饭桌当成自家的饭桌。不但如此，晚上滚在一张破床上睡觉也是经常的事。那时，我们晚上睡觉总是在床上疯打，好多次把被子都扯破了，把蚊帐都弄垮了，引得母亲很是生气，冬夜赶我们下床罚站，二肥坨也逃不掉。站在黑暗中，冷得瑟瑟发抖，我们几个还在嘻嘻嘻地笑闹个不停。其实，母亲是很喜欢二肥坨的，就像他是我们家的孩子一样，母亲不像别人那样叫他二肥坨，而是特别用了一个更亲昵的称呼——二坨子！

　　二肥坨小学和我同班，我俩几乎每天都是同路去三里路外的村小上学。小学五年，我们在上学路上搞了不少的乡下孩子调皮的名堂，比如掏鸟窝，挖蛇洞，偷甘蔗，爬上高高的黄角树摘黄角泡（我们称黄角树发出的嫩芽还没有开出叶子的那个翠绿的如小指头的东西为黄角泡，那个裹住嫩叶的皮可以吃，酸得流清口水）。干这些事情，二肥坨总是比我能干，他那时比较肯长，记得八九岁的时候，他比我整整高出了一个脑壳。也许不是他肯长，而是我太不肯长的缘故，我不但矮，而且极其瘦弱，干调皮的事情往往就“心有余而力不足”。像爬高树这样的事，我就常常只有站在地上痴痴地仰望的份儿。所以，那时认得他的另一个生产队的人都称二肥坨叫做“烦王”。二肥坨是一个喜欢闷着干事的人，从小话就不多。他不但调皮，也很有心计。我们上学的路上有三个长满了青?树的坡，青?林里常常长出许多野菌子，那是我们小孩子非常喜欢的东西，放学的时候总会绕着路去寻找。每当野菌子出来的时候，二肥坨总会在放学的时候，一个人独自跑得飞快，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都提了一大串在手里了。我们只会在树林里胡乱地搜寻，常常收获不多，而二肥坨却有自己的秘密。我们问他，他说那是他的地盘，不得告诉任何人。我说，我是你哥。他说，哥也不说。我就只有赌着气跟在他屁股后头回家。

　　小学毕业，我们又一同到七八里路外的五里冲的升斗坡去读初中，还是一个班。从小学开始，我读书成绩一直就比较好，在初中也一直名列前茅，而二肥坨的成绩却一般。开始，我们每天还是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但是，渐渐地，他就喜欢独行了。有时，我们身上会有干胡豆这样的零食，在上学的路上，我总会拿出来与同路的伙伴分享，而二肥坨却总是一个人拖在远远的后面或者跑到远远的前面去，悄悄独自享用。那时我们之间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他开始嫉妒我的好成绩。1980年，中学生流行一套叫做《数理化自学丛书》的资料，那时一套这样的资料大概要将近二十块钱。我的老师给我推荐，希望我买一套，但是，以我当时的家境根本想都不要想，所以我从来没有给父母提起过。而家境比较宽裕的二肥坨，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大舅，就给他买了一套。他把那一摞书整整齐齐地竖在他的床头的木柜上，上面还罩了一块白布。他回家，就取出那书来学习。说实话，那时我是羡慕不已的，好多次想开口借一本来看，最终还是没有开得了口。后来我的母亲终于知道了，母亲厚着脸皮给大舅说，大舅说，你问问二肥坨吧，是他的书。二肥坨却说，我怕把书弄烂了。母亲无言地回家，晚饭的时候对我说，你自己读书要争口气！

　　升斗坡三年一晃就完了。二肥坨没有考上中师，连高中都没有考上。我考上了中师，却因身高不足一米四，给刷下来。接下来的读书生涯，我们俩终于分开了。他到了高峰二小，我到了万古镇小学，我们都做了被称为“补锅匠”的复读生。一年后，我考进了县里的省重点中学，二肥坨考上了我们老家的区中学。记得我们还相互通过几次信，我还给他带过几次资料。然而，一年后，他辍学了。放假回家，我们见面，他就常常唉声叹气，说自己命不好，只有打牛脚杆（种田）的命。这个时候，我的身高已经和他差不多了，虽然那时我还不足一米五高。不过，我还是那样瘦壳丁当的，而二肥坨还是那样白白胖胖的。他感叹道，我这一辈子到底该咋个过呢？我感觉他这样的沉重与他的年龄太不相称了，我们似乎好多年没有接触过一样，眼前的二肥坨显得有些陌生了。

　　我高中毕业，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二肥坨这一年，找人悄悄改了年龄，不满十八岁就到甘肃当兵去了。这一年，我俩大概都还只有一米六高。在甘肃当兵，他给我写过几封信，告诉我他每天都是在挖山洞，辛苦异常，说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大概一年过后，他写信告诉我，他想提前复员。那一年正逢全国大裁军，提前复员是有机会的，但是要有充分的理由。于是他让我代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大舅）给他部队的首长写一封信，说他父亲患了重病，需要他回家照顾。我就如法炮制，然后寄回老家，让大舅再寄到二肥坨的部队去。果然，参军一年半之后，二肥坨复员回家了。那年春节我回家，见到了二肥坨。眼前的二肥坨让我吃了一惊，身高倒是比以前高了一些，但是一点也没有了以前白白胖胖的影子，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整整比我矮了半个头的又黑又瘦的家伙。一说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唉声叹气，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不断地感叹人生的艰难。

　　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他进过厂，在厂里耍了女朋友；后来化工厂倒闭了，他又开始卖肉，然后结婚。我毕业出来工作的时候，他已经到甘肃庆阳做铁货生意去了。再后来我们见面，他似乎永远改变不了那种焦头烂额，唉声叹气的习惯，即使那时我已经听说他的生意做得还不错，已经赚下了不少的钱了。只是，我知道他那生意是的确很辛苦的，北方很冷，让他脸上布满了许多红色的皲纹，一双手粗糙不堪。他重新修了新楼房，把读书成绩不好的儿子也带出去做生意了。他看到好多人家的子女都考上了大学，心里一定是很难受的，我就多次听到他要么对别人的孩子争气不以为然，要么就怒骂自己的儿子窝囊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无言地走开，因为这让我想起了他曾经专门把儿子送到我所任教的学校学习，一心想让儿子在我的看管之下考个好学校，而最终却没有达到目的的往事来，我知道他对我是多少有些埋怨的。

　　去年春节，在老家，他的父亲，我的大舅，办七十大寿。我在我大哥的院坝里，看到二肥坨手里拿了一把镰刀从田坎上过来，大概是去割猪草。我说，明天大舅的七十大寿一定很热闹吧？二肥坨却淡淡地冒了一句——你这样的哥哥，我们咋个请得起哟！

　　这句话把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眼见着他从堰坎上独自走去，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