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三、远行的日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47 编辑 <br /><br />
稻谷开镰收割的当口，也是大学辞旧迎新的时刻。

我早早打点好行装：一床被子、一副毛毯、一只人造革手提包，包里塞满各季换洗衣裳和棉衣贴身口袋里秘密藏匿的一百多块十元、五元面值的钞票，经细心整理，明快而简洁的求学行头包扎妥当。

走了。清晨，我背起行囊，向祖父祖母、爸爸妈妈和亲朋乡邻，向刚刚立秋不久的村庄，向稻香馥郁的旷野，向炊烟、旭日和节奏铿锵的磨镰刀声挥手作别。我说我已经长大，可以一个人独自远行，都放心吧。

也许，因为我回头多看了村口年迈的祖父祖母背影几眼，老中山牌手表转告我迟到了几分钟，没能赶上七点的早班车，只得买了下午一点的车票。

县城的车站只有两三间屋、三四十平方米的光景，四五张老式木质长条椅上挤满了等车的旅客，烟雾弥漫，空气混浊。喷嚏声、咳嗽声、喇叭声、购票声、不文明丫队斥责声、发车通知声以及烧饼、油条、豆浆和肉包子叫卖声等不绝于耳，混乱里透着清晨浓郁的生气。

面对这番情景，我见缝插针、左避右闪出了大门，把宝贵的空间转让给火急火燎的后来人。

车站的招牌谦虚而内敛，字面弱小且已风蚀到一般人不易察觉的地步，上方却悬顶着一副巨大方正的红漆标语：毛泽东思想万岁！光末尾感叹号的体积就约等于招牌的一倍以上。在我的印象中，我们这座小县城车站最显著的标志就是这幅标语。

街边的公路也或叫街道够窄，顶多能容下两辆汽车擦肩而过，有些地段仅允许一辆车小心翼翼地通过，因为路中间分布着不规则的水坑或路边有一两棵树斜长到路肩上。

我正漫无目的东张西望，一位身材矮瘦、秃顶稀发、年约六旬（其实年方五十尚有亏缺）的男人肩荷重担、疾步如风向我碾压过来，毛竹扁担歇斯底里的忸怩声夹杂着家教声合奏的送儿上学的晨曲很是动情悦耳。近前一看，原来是我同班同学，居然和我同校不同系，遇巧（我原以为他考上了其他学校），一阵惊喜，看来这幅担子是延误他们追赶早班车的累赘。不过，父亲送儿上大学的剪影，却永远备份在我的记忆里，条件许可时，便能一键激活，散发着朝露、青草和泥土的香醇。

同学的快乐蕴藏在稳重里，他一向性格内敛。而其父则乐得口若悬河，大有福从天降之势，说过来倒过去，就是要送儿到学校，唯恐走丢了，那可了不得。我问他们家里稻子割完了没有，秋收得抢，遇雨进不了仓。而其父好像完全把地里成熟的稻谷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满脑子上大学，其他顾不上更不必去想了，对我的问题既没兴趣也可能压根就没听见，声音嘹亮地反问我为什么没有人送你去上大学？这可是今天的大事情！

真不知道他瘦弱的胸腔怎么能发出如此巨大简直是震耳发愦的关切和责问的爆裂声，善意的呐喊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说我的行旅少，家里正忙收割，没让送，自己能去。他扫了我一眼，蓦然想起什么，转身指着他儿子和我说把东西看好，他去买票。

也许是祖上经商的遗存在那刻突然显灵或者发酵，我对着他后背大喊一声，你买一张票就够了，我带他去上学，不用你送了，省点钱吧!

仿佛从滚热的室外一下钻进了空调房间，他浑身沸腾的热度回落到常态并且镇静下来，站在那，侧过身子，反复斟酌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尔后走近我俩跟前，目光在两张稚嫩、未出过远门的娃娃脸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扫描，寻找正确答案。

找来找去，最后找出个结论是中午到车站对门的小饭店搓一顿，估计比他来回的车旅费便宜些。划得来，划得来！他连声补充说；一溜烟来回小跑着给他儿子买了一张车票。

小饭店里的饭桌现今不再露面，简陋的长方形木板下支撑着四条孤独的桌腿，看似颇为文静，一经触摸，即刻哼唧、哼唧地激动起来，既像欢迎，又似讨厌。同学他爸可不管它是什么意思，先斩两样卤菜：咸水鸭和卤猪肝，再点几样素菜和一道大杂烩，又用竹端给每人舀半碗散啤酒，将卤菜中要好的片段一个劲夹送到我的碗里，嘴里不断客气：随便吃，自己来，要吃饱，要吃饱！然后端起啤酒，怡然自得和意味深长地小口滋品着，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你们喝，你们喝；不时用筷尖很仔细地夹住一、二截菜梗或叶片，缓慢放进口中，嚼出熟悉又脆生生的响动来。

这顿饭我和同学吃的都很饱，连杂烩汤都让同学他爸倾倒到我俩碗里，顷刻强挤入我们单薄的胃中，精瘦的前胸全方位夸张地隆起，不由的想起因遭到突如其来的击碰而膨胀若鼓的青蛙或蛤蟆白亮亮的腹。不过，类似这样狂吃贼胀的场景，在第二年的春天又再次重放，思儿心切的同学他爸与他舅协同搭伙，带足干粮，各骑一辆满面尘埃、分不清成色和品牌的自行车，昼行夜伏，以践行和光大奥林匹克精神的名誉，历经四个白天加三个黑夜数百公里路途，于薄暮时分进入学生食堂，隆重款待我们。在品尝啤酒和牛肉粉丝汤时，我蓦然嗅出了勤劳的滋味和春风春雨伴着汗水的芬芳……

当下午一点的客车缓缓驶出站房、鸣响汽笛、拐入前方的公路时，同学他爸左手挥舞，右手高举扁担，給我们的人生起点和大学旅途铸造一座永久的坐标，手中挥舞的扁担是我们生命记忆里永不降落的一面时间的旗帜。

那天，是公元1983年9月10日，是我和同学跃出农门，告别故乡的日子，是同学他爸省去十五元（相当一个月伙食）长途汽车费，放开手由着我们结伴、独自去远方求学的日子，是在那个清贫岁月，我第一次迈上遥远旅途，就出了个很不错的主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