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农具复活夜连载(6)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57 编辑 <br /><br /> 九　快乐与荒芜

　　这个冬天，对余树根来讲，稍嫌漫长了些。不是因为忙碌，堂屋里堆满了麦糠和稻草，老牛大黄蜂也不挑食，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光阴。是有些老了吧？刚开始，余树根还有些疑惑，别人家的牛一年一窝地生，过了两年的光阴，也没见大黄蜂有一点动静。青山羊青麦呢，领着一双儿女在墙旮旯里安静地躺着。外面，风不再那么紧，呼呼，呼呼，刮了一夜，好像有些累了，躲进某处河湾里；雪也飘了一夜，小仓房的窗户没有关好，顺着缝隙挤进来的雪花落在一张蚕匾上。余树根明明知道，灯光不停地摇曳，也没想起来堵住雪花的造访——进来就进来吧，或许一片洁白的雪花也能轻易入梦，在梦里，在余树根的耳畔诉说着关于季节更迭的消息。

　　余树根返回小仓房里，蚕匾上的雪依旧未融，就那么一小溜，整齐而洁白，被余树根在院子里连同上面的尘埃一起扑簌簌抖落下来。还需要一根绳子，不要太粗——那么好吧，就用父亲缠好挂在墙上的田绳，截取了很长一段。余树根当然有事可做，在这么一个漫长的冬天，屋里和屋外一样寒冷，倒不如出去，到村外的一片野地上，捕麻雀。

　　蚕匾，已经好几年没派上用场了。余树根依稀记得当年，身体瘦弱的母亲半夜爬起来，将新鲜的桑叶放进蚕匾里，那么多白色的、蠕动的小虫，沙沙，沙沙，咀嚼的声音就开始在夜色中弥漫开来。娘咳嗽几声，然后坐在床沿上，开始给余树根和爹做鞋。余树根想了想，看着脚上穿的那双鞋子，大得实在有些可笑，不穿吧，天太冷，娘做的鞋只剩下一双了，余树根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放在最高的那个木箱里。脚上呢，是爹穿过的一双不知从谁家拣来的翻毛大头鞋，虽然有些重，余树根还是在里面填了些棉絮，这样就不至于一走一趿拉，在雪地里，像村东破庙里被谁打折两条后腿的流浪狗，必须拖着空虚的身子到谁家去祈求一点残羹剩饭，留下的难看拖痕。大大的蚕匾罩在余树根瘦弱的身子上，像哪吒闹海里的鳖怪，余树根一路快乐地走着，继而在光滑的雪地上打了个回旋，却差一点摔了个仰八叉。但余树根不怕，那么洁白的天和地，云是白的，田野是白的，就连渐行渐远的村庄，也笼罩在一个洁白的梦里。

余树根有些疑惑，那么洁白的世界，却总不能像在童话里，哪怕变成一个小小的小矮人也好。起码，还有白雪公主可以拯救。

　　野地里，照样一片洁白，参差不齐的野蒿杆子，有的伏在地上，有的还亭亭玉立，身上披着洁白的雪衣裳——真像梦里美丽的白雪公主。此时，野地里还是一片静寂，虽然，有许多枯枝败草可以做窝，但麻雀们总不喜欢栖身在野地里。偶尔，钻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是一只出来撒尿的田鼠，在探头探脑，弄不清楚这个从村子里一出来就好像满心欢喜的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事情。

　　余树根有的是耐心。找一片干净平整的空地，撒一些小米和高粱，估计太阳稍微偏南一点点，麻雀们一定会从林子里出来，在野地里搜寻野草遗落的种子。麻雀们知道，村子里的人活得也不容易啊，譬如余树根，缸里的那点口粮，一打春准能见底儿，下面青黄不接的日子还不知怎么延续。

　　果然，洁白的天底下，一团黑云样的东西开始从林子的方向忽忽飞来，改变着队形；或者根本就是毫无秩序，一窝蜂涌来。叽叽喳喳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像田野上掠过一阵不安的风。余树根把自己伪装在一团蒿草下，一根细细长长的线一头牵在黑瘦的小手里，一头系在蚕匾下的一根小木棍上，单等有贫嘴的家伙一旦落入陷阱，余树根就会毫不留情地扯紧田绳。逃逸或被捕获，死亡或自由，皆由天定。

　　其实，余树根不是不了解麻雀的秉性。别看一只麻雀那么小，其貌不扬，但谁又真正看到过一只被驯服的麻雀——悠然自得呆地在鸟笼子里，一滴清水，几粒谷物，豢养着原本自由的生命？有一次，余树根无意捉到一只麻雀，塞进鸟笼里，就以为可以和一只鸟一起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水也有，米也有，甚至余树根花了一个早晨逮来许多活蹦乱跳的虫子，放在麻雀跟前。那只麻雀连看都不看一眼，急躁地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偶尔，安静地张望着外面的天空，过了一夜，死在了笼子里。什么才是自由？余树根好像还不能弄懂，是不是自己所居住的村子也是一个巨大的笼子，被村庄和土地豢养起来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被时光和节气围困，年复一年，日升日落，守着一大帮儿女，却渴望着有一天能像鸟儿一样自由地飞在天上。

　　簌簌，有雪落在余树根的脖颈子里。余树根能感觉到有一两只麻雀落在头顶上的野蒿上，它们在跳跃，它们在叽叽喳喳地交流着：

　　“麻雀妹妹，你看冬天的野地有多美，像童话，像天堂，像昨夜在屋檐下走进的那个梦一样。洁白的天，洁白的地，或者还有一个美丽的白雪公主，身披洁白的雪绒衣，在等待王子出现。”

　　“麻雀姐姐，不是，不是，应该是一个身披雪衣是少年，忧郁的眼神，俊朗的脸，在野地，或者在某棵蒿草下面，等待白雪公主的出现。”

牵着田绳的手被冻得有些麻木，余树根蜷缩着身子，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麻雀，当然能听懂两只麻雀姐妹的单纯对话。余树根想说，不过只是在心里：

　　“天是洁白的，地是洁白的，就连我们风雨共度的村庄，此时也是一片洁白。可身披雪绒衣的白雪公主和少年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早已踏上时光的飞毯，飞向远方？那里花开如海，那里绿草如茵，那里有鸟族多情的歌唱和兽类单纯的眼神。而野地，连梦，一个小小的梦都不能存身。有也是一个躲在阴暗角落的巫师，手牵一根虚无的绳子，轻轻一勾，这世界就多了一次怨恨与诅咒。”

　　扑棱棱，翅膀扇动风的声音，余树根可以稍微动弹一下麻木的身子，田绳的那端，像龟壳一样的蚕匾魔咒般撑在野地里。几只麻雀显然忘记了防备或埋在光阴背后的阴谋，自由地在蚕匾下出出进进。谁又能挡住一个孩子的快乐呢，或者说，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只需轻轻一拉，尘世间就会有一丝微妙的变动，尽管你我都不会有丝毫感觉。

　　可是，牵了田绳的那端偏偏是村子里的寂寞少年余树根，跟一只麻雀没什么两样，灰头土脸，极不起眼，也不能打动月光女神温柔的眼神。那个经年的蚕匾或许是无辜的，亦或是幸运，在一片洁白的野地里充当过高举屠刀的刽子手，却终究未落下凛凛的寒光。多么可爱的生命呀，明明隐藏着许多不可预知的陷阱，却通过对一个童话或一场梦的描述，打动了因等待而有些麻木的手指。那颗隐藏在岁月深处的心灵呢，是不是因了一次莫名其妙的放逐而轻松了许多？

　　别问，谁也不用问。余树根在一群麻雀飞远之后，从野蒿里站起身来，快乐地抖落沾满身上的洁白，像羽毛，将蚕匾重新背起，像一只巨大的鳖怪，在野地上旋转。

　　快乐或荒芜，不过是一片自由的天地。

　　　　　　　　 十　农具，在泪水中奔跑的农具

　　夜，真的太黑，余树根害怕黑夜，是从母亲死了之后，是从爹远走他乡之后。三年了，还是五年了，余树根有些记不清。这个世界上，原来那么多清晰可辨的事物一走进夜里，好象完全变了形，变了面孔，余树根起来撒尿，门口的石碾子像个半蹲的野人，披头散发，野人说：“余树根，别再在我身上撒尿，我比你祖先的祖先年纪还大，原本在一座高高的山上，原本是一块最接近日月星辰的岩石。那时的时光多么美好，早晨醒来，松树上滴落一颗颗晶莹的露水，松树门在树上、山涧中跳来跳去，喊醒山里所有的鸟叫虫鸣。我呢——已经蹲守了千年，胡须还依然生动，轰——一座山就这样坍塌了。余树根你看，我身上还有被匠人打凿的伤痕，历历在目，他们不懂呀，石头也知道疼。”

　　余树根撒完了尿，打了一个激灵，怕野人站起来，张牙舞爪扑向自己。其实，也就那么一次，余树根看见老碾底下露出一株椿芽，余树根只不过用尿浇灌了一下，现在已经长成了胳膊粗细，每每，余树根出门，回家，小椿树就用枝叶挠下余树根的脖颈子，悄悄告诉余树根：生长，实在一件冒险、但又很快乐的事情，

　　乌漆麻黑的夜，余树根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嘤嘤，嘤嘤，嘤嘤的声音，细细渺渺，像一只探过夜色的手，清晰，清冷，清瘦。要是娘在就好了，透过小仓房的角门，娘这个时候还在摇着纺车，摇一会儿，咳几声，然后起身，看看火炉子上熬的药，给余树根掖了掖被角，轻轻拍打着，余树根就走进一个洁白的梦里，白的色天，白色的地，还有一个皮肤白白的小妮，躲在一朵白云的后面，向余树根调皮地眨着眼。

　　余树根太熟悉那架纺车，用麻绳拶就的轮子，伸出来一条长长的腿，脚上按着一个两头尖尖的纺锤。娘在昏暗的灯光下，左手一摇，右手一扯，洁白的棉絮就抽成了丝线。

　　“嘤嘤，嘤嘤，嘤嘤，余树根又开始想你娘了吧？”

　　“不用想，你娘在那边比这边享福，天上的棉絮像云一样，不用耕，不用种，纺累了就在一团云里眯一会眼睛，柔软，温暖，最最适合安放一个乡下女子的命。”

　　“在那里呀，你娘再不用日日咳嗽，顿红了脸，咳疼了胸，仙鹤衔来山涧里的树枝，上面沾满了清凉的露水，一滴就会让人变得跟仙女那样年轻。”

　　余树根侧耳倾听，是纺车在角落嘤嘤嘤嘤说着话，虽然声音像丝线一样飘渺，余树根却分明听见了一字字，一声。也许是吧，我余树根想必上辈子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拆过东家的门，挖过西家的墙，老天爷才只带走苦命的娘，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抛在世上，用尽全身的力气，赎罪。

　　幸福与苦难，到底该怎样界定，原来破破烂烂的一个家，曾经以为有了木匠爹和身体羸弱的母亲，余树根也并未觉得怎么难捱。那个时候，余树根家最大的一件器物，是爹用小木牛把娘娶回家，花了好长时间给娘打造的一架织布机。爹说：“就算嫁妆吧，这可是一整株祖上栽下的老榆树。我在外面苦活，你在家纺线、织布，有了孩子就叫余树根，好养活。”

　　那天，娘实在感激爹，在洛村遭受十几年的苦和累，好象一下没了踪影。夜晚的灯影里，由着爹气喘如牛，不知疲倦地任意摆布。

　　洛村，洛家是个远近闻名的大户，娘几岁上就去洛家做了童养媳，洗衣，做饭，舂米，喂牛，原本如花的女儿瘦成了皮包骨，眼看着成了一棵风中的残柳。老洛家放出话来：五十块大洋，谁要，领走。娘就上了爹的木牛车，吱呀吱呀推过古旧的老河滩，成了爹的媳妇，成了余树根的娘。

　　很多时候，娘坐在织布机上，像坐上一艘飘摇的小船，脚一蹬，手一扳，卡嗒，吱呀；卡嗒，吱呀，开始经维幸福与忧伤的岁月。那么细的线，那么轻的棉，也不知熬也多少棉油，过了多长时间，娘喊爹帮忙，把织好的布从织布机上卸下来，一些拿到集上换点钱，一些留下，好歹一家人的日子也充盈着棉质的温暖。

　　如今，墙上只剩下一只破梭子，织布机在爹临走之前不知交代给了谁家，反正余树根的心里空落落的一大片。余树根知道，那是娘的织布机，是不是也跟着娘一起飞上了天，织五颜六色的云朵，织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的霞光满天，织好每一个黎明与黄昏，好亲眼看着余树根一天天长大。

　　村子里的野风一个劲地刮，刮过冬刮过春刮过秋，又刮过夏，刮跑了很多熟悉的事物。余树根不是不想挽留，可余树根只不过是个孩子呀，他的手皴裂得像一块余树皮，他的脸沧桑成一大截子木炭；他晃来晃去，在村子里村子外和人慢慢失语。——尽管，他能听得懂一只蚂蚁的呼唤：“余树根呀，你小子天天像蚂蚁一样忙碌，却没有一个象样的家园；我们呐，谁也不会使唤那些尖头呆脑的农具，也看不懂人云亦云的那些纸片片，但土地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生命像草一样生生不息，一粒粮食，就能过度悠长的光阴，一片叶子，足以承载一生的幸福时光。”

　　余树根还是不说话，一阵风打开了小仓房的木板门，铁锹，牛轭，老犁，蚕匾，还有那把预示过余树根将要成为一名将军的小破铲，一个个飞一般闯出窄窄的房门。余树根想喊呢：你们别跑呀，你们都给我回来，娘还在天上等着，爹出远门还没转回家，你们走散了我怎么交代？

　　叮叮当当，稀里哗啦——奔跑在风中的事物怎么可以回头呢？在夜里，在是非难以甄别的夜色里，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谁在前谁在后没有秩序，沿着古旧的老河滩，顺着长长的堤岸，农具们野人一样披头散发，风一样奔跑。余树根赤着脚，余树根精光着身子，坚硬的土地硌疼了余树根的脚板子，交错的树枝划破余数根的上身、下身，和脸。余树根依然在一阵又一阵的野风里呼喊．．．．．．

　　天亮了。余树根流了一夜的泪水依然在流。脚下，是泪水湮没的大地；头顶，是布满忧伤的天空，小仓房踏入死一般的静寂。

　　在白天，在平原，在平原深处老河滩上一个普通的村子里，向左，向右，你说，余树根该怎样抉择？那些正在走失或者将要走失的农具，是不是真的会在某一天复活？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