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48 编辑 <br /><br />眼 神
　　　　　一、少年时光　　　十岁之前，我喜欢收集一些动物的眼神。
　那是完全符合孩童心理的，且归功于我的乡村生活。那时，我跟着外婆住在亲戚家的小村庄里。乡村生活，让我枯燥的少年时光，变得丰盈起来。成年以后，每当想起在乡村的日子，我的精神废墟就会亮起光点，闪烁之中回味着零星的记忆和温暖。

　 那个世界，说不上充实但绝不孤独，我健康的成长，呼吸着地头上庄稼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聆听着各种小鸟百转千回的啼唱。我在乡村的表层游荡，喜欢那些在街头来回奔跑、寻觅、恋爱的狗、羊、猫、兔子等等小动物。它们常带着温顺和可怜巴巴的眼神，让我的母性似燎原之火一样开始萌发。

　　我最爱去亲戚对门的一户人家，有一个和我同岁的男孩，黑呼呼地，以至于我从来都看不清他的模样。有一年，亲戚到我家说起他，春子考上了省里的公务员。我问，谁是春子，亲戚笑我，你小时候天天跑人家玩，欺负他，把他掐哭过！现在却把人家忘记了。

　　我红了脸，暗地里却自鸣得意，怎么会忘记呢？那时，比起女孩子家的叽叽喳喳、小肚鸡肠，我更喜欢男孩们的率真纯朴、大大咧咧。我的意识中完全没有男女之间的界线，不懂异性为何物，憨厚纯朴的像地头上的小草。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男女”这个词是必须从界线上划清的，因为稍一留神，就会被扣上各种帽子。

　　春子家的院落是小型“动物世界”。养着猪、羊、牛、猫、兔、还有一只褐色本地狗，名字就叫“狗”，简单好记，春子只需叫一声“狗”，它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来，它是春子的最爱。院子中常年飘浮着一种气味，秋冬季好些，春夏尤甚，是几种家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问春子，你们家什么味啊？他使劲抽着鼻子说，俺家有味吗？什么味道，俺从来没闻到过！

　　黄牛卧在靠近大门内侧的地方，春子自豪地说，品种是鲁西黄牛，牛家族里最高级的一种。牛的态度很有意思，总是不温不火，不停咀嚼着干草，一双水汪汪地眼睛望着你，眼神中好似有数不清的柔情蜜意。

　　春子娘用同样模糊的面容和笑容迎接我，她紧张忙碌，一会拌猪食、一会喂牛，却来不及给春子做饭。山羊产羔了，我和春子挤在一起看婶喂料。她用豆饼和玉米混和揽拌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到母羊面前，具说这种饲料是“月子饭”，羊吃了后，奶产的多。羊略有些疲惫，眯缝着双眼，垂着硕大的乳房，任由两只小羊羔吸吮，我和春子不约而同地咽了一下口水。春子娘则满是爱怜的看着那只羊，她不过三十初头，却已是满脸皱纹，嘴唇下垂，肤色泛黄，典型的农村妇女模样。羊看着她，她看着羊，她们同样都是母亲，那一时刻，春子娘发生了变化，她眼中的光亮让她瞬间变得美丽无比。空气中静静流淌着甜蜜的羊膳气味，我惊奇地领略到了生命的神奇，瞬间的美丽，幸福的安谧，还有眼神的魔力。

　　离开村庄时，本想去春子家告别一下，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有些羞涩，只趴在门上看了看。我先是看到了牛，它极低调地半卧在地上，眼中滢光闪烁，一动不动地凝视我，在我童年的心中，认为那就是离别的依依惜别。门缝中飘出那股熟悉的气味，我使着劲嗅了嗅。“狗”跑过来，呜呜地向我示好，从狭小的缝隙之中，我们用眼睛互相道别。
　　我听到有人从房间走出来的声音，吓得掉头就跑了。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吹着呼呼地乡风，听着大人们之间的谈话，却在自己的感官中回味无穷。

　　最终，乡村愈来愈从现实飘去了梦里，一别经年，二十多年前的那些，似洒落在河岸上的月，泛起星星点点的光，时隐时现聚拢在心头。

二、十六岁、三十三岁

　　在时间的河流上漂泊，一不留神，我成了中年妇女。

　　整个成长的过程都是自然的，没有任何波澜壮阔，它如细水一样，缓缓流动。三十三岁的我开始怀念少女时光，我的十六岁，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眼睛有多亮，却开始接受一些或多或少异性的目光。那些灼热得温柔的青涩的委婉的目光让我羞涩得像一头小鹿，随之而涌起的就是内心深处女孩子虚伪的骄傲。

　　十六岁那年，我转学了，从镇上到城里。

　　独自一个人坐在陌生又宽敞的教室，那间教室的同学正在上体育课，明晃晃地玻璃映得我眼睛生疼。环顾四周，除了摆放略微凌乱的课桌，还有我少女敏感的孤独。整个教室极静，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有些急促、有些不安。我把手伸进兜里，那里边有父亲给我的十元钱，钱在手心里攥出汗，湿漉漉地，显得那么单薄。

　　哎，你坐在别人位置上了，有人从窗户里伸进头对我说。

　　那是一张稚嫩的脸，我没敢看模样，只是匆匆一瞥，他的眼睛一闪一闪，像两个小星星。

　　那又怎么样？我反问，手心继续出汗。

　　没怎么样，他把头缩了回去。

　　砰的一声，我终于从飘浮的半空沉到地上，心里陡然踏实了。我在气势上压倒了他，心里好受了许多。我记住了他，一个小不点，我的同班同学，个头不过140公分。

　　以后，我喜欢用恶狠狠地眼神瞪着他，其实那眼神中绝不全是厌恶。他有些畏缩，目光闪躲。只是偶尔会跟在我们一群女孩子们身后，怯声细气地问，哎，我有郭富城的贴画，要不要。

　　除了面对他自谦到极点的目光，我泰然自若，其余帅气男生们的眼神，偶尔也让人有怦然的心跳。

　　我告别十六岁，开始了初恋时不懂爱情的懵懂旅程。

　　我们继续成长，就像不能拒绝年龄的增长一样，无法拒绝一些无谓的伤痛。我跌跌撞撞地渡过那些自认为美妙的时光，谈过几次并不太琼瑶的失败恋爱。

　　有一天，我再次遇到他，才发现小不点突然长大，变帅。他的目光不再闪躲，坚定有力，眼神执著，那是一把钥匙，开启了我心之门。

　　或许冥冥之中注定，十六岁，是我人生的一次分水岭。

三十三岁的时候，每天晚上我从电脑前抬起头，对玩游戏的他说，哎，来点水。

我知道现在的这个女人，面色微黄，眼角有细小的皱纹，写作造成的黑眼圈，脸上留着些许岁月的印痕，是多少名贵化妆品也涂抹不掉的。他英俊帅气，体态稍胖，笑容可掬，极有可能发展为中年妇女的偶像。

一杯水放在桌上，冒出的热气渐渐地模糊了电脑屏幕。他瞪大眼睛趴在我脸上，你长胡子了，女人也会有胡子？

我的眼睛上翻，定格，却看到他和我同样的举动，嘴角带着小孩子似的笑，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变老，眼神却朝向共同的方向聚集。

我从镜子中凝视自己，眼白处略微发黄，不清澈，不纯洁，但真诚。但不论我长成什么样子，总是那个见识过我的美，又知道我的丑的男人，让我的心沉在地上，偶尔荡漾，绝不飘浮。

——
　　十六岁时，他对我说，哎，你坐在别人位置上了。

那又怎么样？我反问。

没怎么样，他把头缩了回去，小声嘀咕一声：

如果，实在没地方，你，可以坐我旁边……